她长到十六岁,还没问过这种奇怪的味道呢。
白瓷盆内一汪嫩黄乳汤,内中安静伏着许多暗红色的牛肉片和一点黄椒碎末,并撕碎了的白菇,粉嫩可爱。
那又酸又辣的味儿便是从里面飘出来的。
汤盆边放着洒金笺子,上菜的丫头不认识,捧出来与她瞧。
周雅看了眼,笑道:“酸汤嫩牛,微酸,微辣,补气驱寒,开胃健脾。”
又将那信笺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来了兴致,“倒是一手好字,别的是什么?”
另一道菜是风味茄子,切成斜长条的茄子炸成金灿灿的,似乎有些辛香味。
“嗨,茄子罢了,我以为什么稀罕东西,竟也值当的巴巴儿送来?”
周雅笑道。
丫鬟打开第二个食盒,却不是菜,而是一个八宝什锦匣子里堆满了核桃大小的球。
“说叫什么喜球,”管家帮着介绍说,“是一种点心,名字有两个意思,一是图个吉利,二则是惊喜,里头馅儿都是不同的,吃到嘴里之前,谁也不晓得是什么味儿。”
黄夫人轻笑,“这倒有些意思。”
周斌见夫人和女儿都不抓着荷包说事,也不大在意,便叫人摆桌。
多两个菜而已,不算什么。
九月底的晚上已有凉意,一家人净了手,又用热手巾捂了一回才坐下。
周雅年纪尚小,性格也活泼,见自家厨子进上来的全是以前吃过的,便指着那盆酸汤嫩牛道:“舀一碗那个我尝尝,用翠色的碗。”
布菜的丫头立刻换了翠色瓷碗来,那嫩黄牛肉汤汁映着碧莹莹碗壁,果然好看。
周雅略吹一吹,先舀了一点来润嘴皮子。
“唔,果然又酸又辣,很是开胃呢。”
又吃牛肉。
牛肉事先捶打过,断其筋脉,又片得极薄,并未大火烧煮,只汤汁翻滚之际丢下去打个滚儿便下火了,故而分外鲜嫩,几乎入口即化。
周雅吃了两口,觉得不错,便荐给爹妈吃,又笑,“我爱吃辣,若是再辣些就更好了。”
周斌往外看了眼,一旁束手候着的心腹了然,立刻垂了头退出去。
有姑娘这话,日后这道菜便要经常见着了。
周雅母女倒罢了,一直未曾出门,倒是周斌才从外面回来,又乏了一日,浸透寒气。
才吃了小半碗酸汤嫩牛,果觉那酸辣味十分刁钻,貌似锐利,偏又有些圆滑,在肠胃之中打个转,鼻尖竟不知不觉沁出一层细密汗珠,煞是畅快。
有了这酸汤的牛打头阵,周斌不自觉对那道风味茄子也抱了几分期待。
茄子也不过外面一层金黄酥皮俊俏些,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比这盘更美貌的茄子不是没有,瞧着不过平平无奇。
但入口之后才知其中奥妙。
外酥里嫩自不必说,难得花椒的暖辛之气恰到好处,柔柔的令人十分受用。
周斌甚至觉得,这风味茄子比那什么酸汤嫩牛更合他的脾胃。
之前知州夫人做寿,他也曾与夫人同列席间,知道那上面的奶油蛋糕便是这位年轻掌柜的手艺。
只是没想到正经菜也做得这样好。
一时饭毕,周雅又叫人呈上点心来。
乍一看好像是平平无奇的小面球,只是味道很香甜,有些像之前她在知州大人家吃过的蛋糕。
说到那蛋糕,也当真是好东西,细腻绵软,喷香可口,许多夫人小姐都爱得什么似的。
奈何城中没处买去,如今也只知州大人家偶尔摆宴的时候切一个,竟是独一份儿的。
也有人暗中打探,说好像是五公县的人孝敬的,只能一个地方有卖。
周雅曾经想吃,可惜路途遥远,不便运输,少不得得特殊的人用特殊方法运过来。
她是通判大人的贵女,又不能像那些寻常商户的女儿一般,为了几口吃的就跑那么远去。
忒失了身份!
周斌本人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跟杜泉打擂台,不值当的,故而不许女儿大张旗鼓弄点心。
通判大人带头维持知州大人独一份的体面,下头的官员自然效仿,谁也不敢越界。
所以事到如今,整个州衙门的官员之中,至少在明面上,竟无一家得到过完整的蛋糕。
当然,私底下是否有人暗中孝敬就不得而知了。
周雅见那奶香小面球玲珑可爱,一个不过核桃大小,张开嘴巴就能整个放进去,便随手捡了一枚标志的来吃。
“唔!”
她微微用力一咬,旋即便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入口之后,奶香味更浓,外皮儿微微有些韧劲,内部却十分松软,竟暗藏着一包抹茶味儿的奶油馅!
牙关合并的瞬间,浓郁细腻的奶油喷溅而出,充斥了整个口腔,呼吸间都是香气。
抹茶的些许苦涩很好地中和了奶油的油腻,再加上大禄饮茶之风颇盛,世人皆视为文雅,故而周雅如此惊喜。
这喜球一口一个十分方便,周雅忽然来了兴致,想知道一共有多少种口味,便又连续尝了几枚。
香橼奶油,原味奶油,奶香芋泥,山楂果酱,酸杏酱……
也不知是那点心师傅有意安排,还是单纯巧合,周雅一连吃了六七枚,竟无一枚内陷重复。
她笑个不住,“这个当真有趣,入口之前还真猜不出会是什么味道?难为它哪样的都好吃。”
周斌也笑着吃了一颗,是山楂的,酸甜可口,若细细品味时,还能尝到里面大颗的果肉,令人津液四溢,很是畅快。
周雅对黄夫人说:“母亲,这个好玩又好吃,难得也雅致可爱,下回我的朋友们来玩时,就上这个吧。”
外面可还没有呢,正好抢个头茬!
周斌笑道:“一道点心罢了,你喜欢就是它的福气了,叫他们日日送来便是。”
说完又捡了一枚来吃,可惜是原味奶油的,他略有些遗憾。
还想尝尝抹茶的呢。
见丈夫和女儿用得好,黄夫人就问外面伺候的人,“来送菜的可还在?”
下人忙出去问了一嘴,说担心老爷夫人用的哪里不顺意,故而还在门外等着。
黄夫人闻言微微颔首,“倒是个懂事的,赏。”
自家相公一进门,这菜就到了,想必之前已经在门外候着。
而现在用完了饭,前后少说也有大半个时辰,难为竟有这般耐性。
下人才要出去,却听周斌忽然又问:“来的是谁?”
那人怔了下,“回老爷的话,小人并不认得,只好像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据说就是当日来送信的那位。”
周斌笑了下,拿个帕子来擦了擦手,“罢了,你出去告诉她,都好,旁的就不必说了,也不用给赏钱,去吧。”
那人应下,又有些不确定的问:“那万一她日后再来送,可怎么好呢?”
周斌刚才吃了一嘴奶油,略有些腻,便倒了茶来吃,闻言轻飘飘道:“若送就接着,值什么?”
那人领命而去。
师雁行确实在外面等着,甚至已经不紧不慢在马车上吃完一顿饭,还刷了牙。
这是她第一次来周府送菜,必须得第一时间听到最直接的反馈,换了谁都不放心。
眼见着之前还似是而非的管事去而复返,态度好极了。
“呦,姑娘还在呢,老爷和夫人说好……”
后面的话师雁行根本没听进去,也没有必要听,满脑子就只有一个结论:
他们说好。
而且没有打赏,说明周斌确实没拿着自己当一般下人糊弄。
“多谢您跑一趟。”师雁行笑着道谢,又朝胡三娘子使了个眼色。
胡三娘子会意,摸出早就准备好的荷包塞过去,“小小意思,您老拿去喝茶。”
宰相门前七品官,尤其还是这府上的管事,如果不打点好了,说不得哪天传话就传错了。
那管事熟练地掖在袖子里,又帮着说了几句话。
“姑娘眼见着是有大本事的人,日后有事儿只管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