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此人轻浮,心胸狭隘,非善于之辈,日后若得势,恐要报复。”
“还早着呢,”师雁行道,“他虽在甲班,可当初连个廪生都没考中,可见并非绝顶天才。且十九岁的秀才虽出色,也实在算不得顶流,不过鸡头而已。且不说来日得势,等他能考中举人再说,往上还有进士呢……”
就王玫这种心机城府,别说得势,能不能皇榜登科还未可知呢!
现实会教他做人的。
退一万步说,即便中了进士,王玫一无纵横才气,二无泼天家世,甚至就连容貌也不能令人过目不忘,又不会曲意逢迎顺势而为,凭什么高升?
若无贵人相助,来日能在地方上做个小官儿老死就不错了!
胡三娘子一听,这倒也是。
读书人千千万,可最后能登科做官的又有几人?
以后再说吧!
中午吃饭时,师雁行就把这事儿当笑话说给江茴听,把她也给气笑了。
“还真拿自己当人物呢,”江茴骂道,“倒不是自卖自夸,若你真想找,莫说秀才,便是举人也配得上!”
什么东西嘛!
秀才听着荣耀,也只是听着罢了,就是鸡肋!
每月没有进账不说,还得维持最基本的体面,又要想着往上考,花销不断。
多少人到死都是个穷秀才。
为什么穷?
考穷的!
众人说笑一回,下午师雁行又去见最后一个。
倒是有了点惊喜。
来人叫孟晖,今年二十三岁,他考中秀才三年了,却一直没去府城考举人。
据裴远山说,其实他的才学已有些水准,需尽快下场一试,即便不能高中,攒些经验和心得也是好的。
“最多两届,此人必中举人。”
但孟晖一直没去考。
裴远山问过原因,孟晖也坦白了自己的贫穷。
“不瞒先生,实在是考不起。”
若真要下场,头一个,二两的保银他就拿不出来。
乡试要去府城,他雇不起车,只得步行,往返少说两个月。即便自己不进行任何社交,不生病不受伤,光期间吃喝住宿各项加起来,就得小三两!
两边一加,光明面上的开销就有五两!
可翻遍整个孟家的家底子,都凑不出这么多银子。
即便有,他也不忍心因为自己,让全家老少都去喝西北风去。
“故而学生想等一等,等什么时候火候到了,能一击即中,再去。”
孟晖的想法很朴实,就是我折腾不起,只能尽可能压缩次数,最好是一次就中。
之前先生们不知道,知道时却已错过上回乡试,只得再等三年。
才学究竟如何,师雁行暂时不得而知,但孟晖的态度她很喜欢。
进门看清彼此后,孟晖难免有瞬间惊愕,但很快就调整过来。
他先行了个见面礼,开门见山地问道:“多谢姑娘,不知姑娘想让我做什么呢?”
师雁行避开,受了半礼,又还礼。
听听这话问的!
多好!
同样是猜到这资助有所图,但王玫上来就是“你馋我的身子”,而孟晖却是“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师雁行请他坐下,又让上茶,待润了唇舌,这才道:“先生如此坦荡,实在令人佩服。”
孟晖顺了顺洗得泛白的长袍,坦然道:“人穷则志短,如今我既伸手向人要钱,难不成还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先生会有个好前程的。”师雁行说得很认真。
知世故而不世故,精明却不油滑,这样的人很好。
只要给他机会,一定能趁势而起。
孟晖拱拱手,“那就借姑娘吉言。”
他比谁都想高中。
顿了顿,孟晖又认真承诺,“如今我家徒四壁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但若来日得势,只要不违背天地良心,必报姑娘今日大恩。”
天下没有白给的炊饼,他既领了情,来日自然该回报一二。
“不违背天地良心”……
师雁行禁不住笑起来。
他是读书人,按理说应该像王玫那样将“律法”“朝廷”挂在嘴边,纵然起誓,应该说诸如“不违背律法朝廷”“不冒犯龙威”之类的话。
但孟晖没有。
真有意思。
这就意味着,将来的某一天,他可以帮忙做些不那么光明的事情。
真是个通透而现实的人才。
师雁行心满意足,再一次感慨道:“先生来日定会有大好前程。”
孟晖拱了拱手,没有过分谦虚。
他也希望如此。
“至于报答,”师雁行想了下,说,“现在谈这些为时尚早,我只希望先生早日得偿所愿,到那个时候再谈也不迟。”
孟晖点头,“也好。”
现在的他,确实没什么承诺的底气。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快,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搞定了,师雁行顿觉神清气爽。
“从今往后,先生一路的费用都由我承担,除裴先生外,外人不会知道。”师雁行正色道,“我会资助先生包括并不仅限于路费、住宿费,甚至必要的社交费用,希望先生不为琐事发愁,能将更多的心神放在正道上。”
“至于日后的人情往来,我们也可以商议,”师雁行说,“但我需要看到成效。”
孟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迅速蜷缩了下,面上微微做烧。
老实讲,这样赤裸裸地将读书科举当成买卖,摆到明面上来谈,哪怕心里认了,可真做起来时仍有些不习惯。
但这是没法子的事,他没有钱,他需要钱。
县学的先生们怜惜他,可好多先生本身就不宽裕,况且伸手接了一次,以后还能厚着脸皮继续扒在先生们身上吸血吗?
他不忍心。
但这位师姑娘的资助就不同了。
他们都有所图,各取所需……
“后年便是乡试,”孟晖用力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一字一顿道,“我必中举。”
有了钱,他就能安心读书,放心考试了。
师雁行喜欢有野心的人。
“好,那我就静候先生佳音了。”
离开时,孟晖忍不住问了个早就想问的问题。
“敢问姑娘是裴先生的什么人?”
这个问题,之前的三名秀才都没问过,师雁行也没主动说。
“我是先生的弟子。”师雁行坦然道。
孟晖低低啊了声,又笑,“果然如此。”
说来也是巧,之前他去找裴远山答疑解惑时,曾无意中看见师雁行出入,当时就有了猜测,刚才进门见是她,这份猜测便已隐隐有了答案。
见他笑容中隐约带着几分苦涩,师雁行也大大方方问:“先生似乎不太喜欢这个答案。”
孟晖的表情渐渐复杂起来,过了会儿才实话实说:“其实之前我曾想拜裴先生为师,但他说不收。”
“为什么?”师雁行来了兴趣。
孟晖沮丧道:“他说我向学之心不诚。”
师雁行哦了声,有点明白了。
孟晖固然喜欢读书,但更看重科举,非常渴望出人头地,确实不太符合裴远山收徒的标准。
“为什么?”
话赶话说到这儿,孟晖已经有点激动了。
“你是不是想说,裴先生说你向学之心不诚,不肯收你为徒,可为什么转头又收了一个女商户?岂非自相矛盾?”
孟晖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既觉得自己怀疑师长、质疑资助人,有点狼心狗肺,却又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
师雁行站起身来,在室内踱了几步,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慢悠悠说:“我觉得你可能把某些事情搞混了。”
她转过身来,看着孟晖。
“你以为的心诚,大约是一辈子只做一件事,你觉得我都不想别的了,难道还不够有诚意吗?”
孟晖下意识点头。
确实。
我一辈子读书科举,为何反倒不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