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君书+番外(68)
若说数月前的司马氏旧部造反被镇压是明面上的伏尸数百、血流漂橹, 那此番对司马崇及其下属的处置便是暗地里的阴谋暗算震骇四方。这股寒蛇吐信般的冰凉恐惧化为柄柄利剑悬挂于诸臣头顶, 叫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朝野之上一时陷入了人心惶惶的阴云之中。
贺重霄因施离间苦肉计克敌有功故而还是重新被擢升至怀化将军一职, 经历此事后朝堂上倒也没有人再在明面上出言反对。至于那些因此番一役而空缺的官职也逐渐遴选补齐, 一切都在慢慢恢复原本应有的轨道。
街巷间小贩的叫卖吆喝依旧不绝于耳,平康坊里依旧莺歌燕舞红袖招展;朱门高楼间依旧饫甘餍肥浆酒霍肉,市井寒门依旧弊衣箪食蓬牖茅椽。人性总是健忘的, 随着时日的逐渐流逝, 这件事情很快便消失在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中再也无人问津,毕竟太阳每天依旧东升西落,不过是这世间少了一个曾经风光无量生杀予夺的家族, 多了数万无足轻重的幽幽亡魂罢了。
“重霄。”
一声带着些缥缈意味的轻唤自门外传来,坐在堂前小院中等着的贺重霄并没有感到丝毫惊异,只是仰头饮下了樽内莹亮透彻的竹叶青。
许是前日下了场秋雨,今日的月亮显得格外皎洁皓亮, 明月如盘, 树影婆娑, 似水如霜般的清透月辉不偏不倚地轻轻淌过人间的每一个角落, 给世间万物悉数蒙上了一层淡淡烟白。
又是一年月明时。
人影走近,花岗石桌上多出的那柄贺重霄前几日混战时落下的佩剑,剑鞘的缺破裂痕之处皆用玛瑙翡翠曜石等玉石精心填补上,原本朴实返古的重霄剑顿时多了几分灼目的雍容华贵。
贺重霄见状神色依旧如月色般波澜不惊,只是再度轻啜了一口玉樽内的竹叶青,酒水入喉,余味无穷,可不知为何本该润人心脾绵甜悠长的竹叶青此时在贺重霄尝来却是唯余苦涩。
“陛下,深夜微服出宫着实不妥,这等小事派遣下人来做便好。”
与平日里总是身着甲胄官服不同,贺重霄今夜只和衣一袭月白单衣坐在院中,桂花树下的他神情淡淡,微眯的眼尾却又带着几分疏远迷蒙的蛊人醉意,清辉月华流转于他的发梢眉眼,映照得他好似下凡的谪仙。
对于贺重霄这番“驱客令”萧憬淮并未在意,却在上前看见贺重霄锁骨脖颈上的伤痕时皱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
“没什么,不过是在战场上受了些小伤未愈罢了。”
贺重霄的语气虽是轻描但系风轻云淡,但萧憬淮眼中却是愈发阴鸷凌冽,他上前拉开贺重霄本就微敞的衣领,那道血窟窿般的入髓箭伤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之前为何不说?”
面对萧憬淮的厉声诘问,贺重霄只是苦笑:“……陛下您又何必如此自欺欺人?您的计谋我遵照了,司马氏也覆灭了,臣与殿下您现下不过只是君臣罢了,您不必如此打一棍子给颗糖的,何况这糖不甜,反而苦得涩口。”
见贺重霄说罢便想继续自顾自地酌酒痛饮,但他伸向酒壶的手却摸了个空。
“你身上有箭伤还喝酒!?”
哪怕登基之后萧憬淮虽有“性情无常酒色之徒”的恶名在外,可面对朝臣百姓他却依旧如少年时那般甚少表现出自己的心思情绪,哪怕是面对芸芸后宫佳丽,他都向来不分轩轾雨露均沾,从未偏爱独宠过任何一人。
可是现在此刻,面对一心只想与自己划清界限的贺重霄,他却再也难以维持平日里那副虚假面容。萧憬淮一把扯住贺重霄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面前,目眦欲裂地瞪着眼前这张熟悉无比却又出尘陌生的脸。
四目相对,气息交错,和曩昔崖畔月下何其相似?但贺重霄的眼睛里却依旧看不出分毫情绪,一如一滩深邃平静的碧波湖面。
见萧憬淮此般极为少见的暴怒,没有丝毫畏惧闪避,贺重霄笔直迎上对方那带着雷霆千钧般的压迫的暴戾目光,嘴边依旧噙着淡然笑意:“陛下,您是高高在上的万民之君,微臣的这些小伤着实不值得您这般大动肝火。”
“你在怨朕。”
萧憬淮的声音低沉沙哑如黄钟大吕,眼神却阴戾恣睢得仿佛下一秒就能置人于死地。
“并无。”贺重霄摇了摇头,“以身许国,乃心王室,守护大煜根基,庇佑千万黎明百姓本就是臣的一生追求与夙愿之所在,又何谈怨念?但臣与陛下是君臣,便理应以君臣之道相待。”
“陛下,君臣有别。”
“贺重霄……在你面前朕可以不是君,而你也可以不是臣!”
萧憬淮揪住贺重霄衣领的力道再度加重青筋暴起,眼中升腾笼罩的寒凉戾气叫人不禁胆寒觳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