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君书+番外(182)
早在崔宇晨驮着自家爱子的棺椁灵柩,一路且哭且嚎, 快马加鞭地赶回京都前,便已有枚不胜举的弹劾书文雪片般飞置御案。
有说贺重霄三番五次违逆圣谕,以下犯上,目无王法, 罪不容诛;也有说他此番南下, 勾结南诏世子, 居心叵测, 包藏祸心,定有谋逆之意;还有说其手下重霄皆乃强兵悍将,若是纵其发展,来日定会尾大不掉,断不可留存于世。
贺重霄长拜还玉离宫后,不知是这些年来为.政积攒下的毛病一众爆.发,或是先前装病的报应,亦或当真是心病,萧憬淮也害了场大病。
而萧憬淮烧得稀里糊涂,靠着汤药才勉强恢复了些灵台神志时,便有捕风捉影的朝臣专门挑准了萧憬淮多疑的性子,将贺重霄屠斩郑国公之子、巂州百姓立像记功将之奉若神明一事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地塞到了他耳内。
“陛下!?”
在看完那些奏章,穿着中衣半倚在榻萧憬淮面色苍白地沉默良久,尔后却是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骇得在一旁端着汤药侍疾的斐如绘顿时花容失色。
这倒不是说她有多么在乎甚至喜欢萧憬淮,而是年近天命,哪怕甚至有按捺不住的朝臣以赵武灵王的前鉴上书暗喻,可萧憬淮却仍迟迟未下册立太子的诏书,致使东宫之位空悬已久。而斐如绘想要的,便也不过是那张明黄金蚕丝、印有玉玺红章的破纸。
说实在的,哪怕去掉一国之君的外皮,萧憬淮也确然是个不错的夫君,他姿仪俊朗,长身鹤立;性情温和,风趣俶傥;对待宫中大小事务俱雨露均沾一视同仁。除去烦心时极少显露出的暴戾阴鸷,他是个近乎完美的存在。
可同萧憬淮相处久了,便总会感觉到无论怎么受其恩宠,同他亲近,却总觉得他像是无时无刻不蒙着一层雾气,哪怕便是坐在他眼前,甚至依偎在他怀中,都会让人觉得仍是温和却又疏离,朦朦胧胧,很不真切。
他可以赐她光耀门楣的显赫地位、羡煞旁人的绫罗绸缎,甚至附在耳边说的那些恬言柔舌甜言蜜语也一样都不会少,但在后宫中却永远不会有人盼得到他的心。
斐如绘是个聪明的女人,早在初入东宫为太子良娣时她便已看穿了这一切,得不到的东西她自然不会再想着去做无用功,省得如林似锦那蠢女人般蹉跎了华年却落得如此凄惨。更何况,这些虚无缥缈的情感又哪里比得上实实在在、能握在手中的权利?
你可以向一个薄情寡义的帝王求取功名利禄,香车美人,但独独别想求心。
“……去拿纸笔来。”
在斐如绘面露担忧地以方巾拭去他嘴角的血渍后,萧憬淮又猛烈咳嗽了起来,声音嘶哑得吓人,可饶是如此他却仍在斐如绘的搀扶下执意起身。提笔良久,他在终于写下了一行字,但仍仿佛觉着不满,便撕了拿了张卷绫重写,到最后,给出的诏书上便只剩含着奉诏还京之意的寥寥数字。
在印上朱砂章玺,将那诏书交给那低头敛眉的官差时,萧憬淮心下陡然生出股难以言喻的心悸与不安,仿佛将要失去些什么,可待他回过神来,那有些面熟的小吏却已不见了踪影。
*
寅夜,萧憬淮再度从梦中惊醒,他盯着头顶黑暗中的平闇横梁许久,胸脯剧烈起伏着,仍是惊魂未定。
这几年来,萧憬淮经常会做梦,在那一片漆黑迷蒙中,走马灯般的,萧憬淮梦到过很多人。
有被他陷害过的,也有加害过他的;有帮援过他的,也有他曾施过援手的;有来找他索命,想把他一道拉下地狱业火的,也有让他胸口酸胀闷疼,濡湿眼眶几近落泪的——
有倾慕他的,也有……他倾慕的。
但那个人影却模模糊糊,教人瞧不真切,他拼尽全力地瞪大双眼想看清那张脸,但每每得到的却只有一片虚无。
披衣起身,萧憬淮踱到窗边,清寒的月辉透过窗棂,雾气缭绕,月华朦胧,满地霜白。
伴着萧憬淮这些年来身体的每况愈下,朝堂上关于立储的争议便也愈演愈烈。莫说前朝,不少孕有皇嗣的宫妃前来侍疾问安吹枕边风时,都总会有意无意地提及,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乏乃至厌烦。
他累了。
所谓孤家寡人,他守着这江山守了近三十年,待到快死的时候当真成了孤家寡人。偌大的宫殿仿若一座孤岛,而这浩荡的江山仿佛变成了一座空城,把他困顿其间,至死永无脱身。
萧憬淮沉默着,不经意间却已踱至南熏殿角落,当他再度抬头,瞥见的正是那张绘着松竹山崖与少年背影的陈旧画卷。
画中的少年与梦中的背影相吻合,思绪在这一刹那潮水般乍然回溯,当年盘桓于青灯古佛间的誓言再度回荡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