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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96)

作者:乌鞘 阅读记录

陈榕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须臾才说:“自江南府再难,便是五岭三川,极其难行,除非客商沿途贩收货物,少有人行。”

“这些你都有讲过,我记得。”卓思衡解释的时候总是很耐心,“但艰难之路也有路上的见闻和经验,我们初到此地,花些功夫了解风土人情未必就是耽误时日,纸上得来终觉浅,还是得亲自用脚踏一踏瑾州的地界才好心里有数。至于不好提拿的重要行李就雇船送去瑾州,那里有人接应,咱们三人轻装简行,明日启程。”

第63章

安化郡郡都泉樟城东门外十里,郡衙小吏正往竹庐顶上堆叠新砍的竹枝与蒲苇,七八个青衣官吏于庐内饮茶纳凉。四月的瑾州已有潮热闷困之感,昨夜又豪雨连连,此时午后溽热难耐,纵有岩茶甘润清口,众官吏仍是叫苦不迭。

“饶是海上遇到风浪多做休整,两三日前也合该到了才对。”体态最宽沃的一人一个时辰前就开始不住擦汗,如今后背已是湿出一块深痕。

“传信的人说,通判大人是十五日前离开的江南府,算日子就是这两天,也没听说海上哪处风高浪急出了岔子,许是陆上连雨山路委实难行才略有耽搁,左不过就是明后天,再等一日吧。”另一人说完便让人续茶。

众人都多少有些无奈,只有最年轻的一人并未坐着而是面东而立,茶也从始至终未喝一口。

“潘司事,你也来略坐坐,虽然何刺史有令要我们相迎新通判,但也并未将话说死,你坐坐就是了。”

潘广凌回过身来,接过衙役递上的茶盏,一饮而尽,却并未落座,仍是沉着张黝黑却带些青涩之气的面庞,固执地站立不动。

一个衙门同僚几年,彼此的性情大多了解,于是也无人再劝,众人又说起新上峰的趣事来。

“咱们这位新通判,听说在帝京最是骄傲出众,什么诗社雅集都邀他相赴,是个样貌芝兰玉树又极其风雅之人啊!”

“徐司事的亲戚在帝京为官,这些事定然是比我们知道的细详。”

方才说话的徐司事被这样一说也颇为自得道:“我姨丈的表兄只是个小小的礼部郎中罢了,与这位卓通判也只是同朝列席为官,诸位无需这般抬举。”

“我们只在刺史处听闻,这位新通判是状元及第,在翰林院很受圣上器重,文采斐然落笔成文,听得徐司事如此说才得知他竟是文坛的风流才子,难怪何刺史如此看重,未曾见面就想将其引为诗文知己。”一人摇扇赞叹,“如此少年英才到我们宝地来,想必将来刺史大人游山题略也有人吟唱相和了。”

众人皆道确实如此,又听仓曹徐司事讲了些新上司在帝京的奇事,说他姿容卓绝,好些簪缨世家权贵朱门想要招他为婿,就连名门宛阳唐氏也不例外,谁知这位状元郎一一拒绝,大家都猜测,是皇帝想等公主成年后招婿,还有人觉得一定是这位状元家中已有青梅竹马,故而不愿做陈世美,定要一诺千金。

太阳随着他们越说越远的话题也朝西奔去,潘广凌自始至终未曾开口,始终站的笔直望向路的尽头,直到视野尽处出现了传驿的驿卒,一人一马加鞭而来,他才朝前迎出几步。

其他人也都跟着出来,朝刚下马的驿卒问道:“通判大人可到了?”

驿卒倒还精神,未显疲态,飞快地摇头拱手道:“永明郡的码头说近日到港的船只没有载着新通判的,那边衙门也没有消息。”

一时间大家都慌了阵脚,左一句不会出事吧,又一句怎么这样呢,只有潘广凌拍了拍驿卒的肩膀,回竹庐给他倒了杯茶送来,轻声道:“辛苦了,这三天跑了两趟。”

驿卒渴极了,也没来得及言谢,先一口喝光,潘广凌将茶壶提在手里,又为他蓄水一盏,等他喝至足够才接回杯盏。

喝完后,驿卒抹去唇上水珠笑道:“谢谢潘司事,刺史的交待,下属定当尽力。”

“先去竹庐里凉一凉,再……”

潘广凌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又一阵马蹄踏着急促节奏出现在路的尽头——然而不是自东而来,却是打西边城门内跑出来一衙役,靠近竹庐跳下马连奔几步,大声道:“卓通判已至郡衙,何大人命各位回衙拜见。”

……

惊疑的众人赶回郡衙,终于见到了新任通判的庐山真面目。

谁也不敢相信,这个脸上被晒得发黑发亮、脸上脖子上满是防蚊虫的灰青色泥膏、穿着乡野樵夫一套短装还挽起裤腿袖口的小子会是郡里新来的二把手。

卓思衡倒是走得浑身舒爽,出透汗后那种溽热感已经消失,衙里又有冰盆降温,丝丝凉风让他终于感觉到些许路途疲惫。此时正坐在椅子上、将惊呆了写了满脸满眼的刺史何孟春已保持同样表情足足两刻钟了,他长相极为儒雅,四十余岁却保养得宜,身材既不臃肿脸盘也不虚浮,想到曾大人和此人年纪差不多,卓思衡忍不住心中感慨还是皇帝身边的差事压力大啊……

“卓……通判,路上可是遇到险难了?”何孟春又确认一遍卓思衡给他的告身书,确定上面有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三省的公印和三省长官的签押,又看到江南府的复核大印,才终于敢开口叫卓思衡的确切官职。

“谢何大人关怀,未有险难,只是山路难行,滑了几次跟头人就成了这样。”卓思衡才被他让着坐下,此时也不好多礼再起,于是只行了个坐手礼道,“不过安化郡沿途风光真教人忘疲难惫。”

“山路?自江南府走海路从永明港上岸,向西走有官道,只需换一次船便可抵达泉樟城东门外的车马驿,大人为何要走山路?”

好冲的语气。

卓思衡余光见何孟春面露不虞却还是能稳住文雅的性子,缓缓道:“潘司事,卓通判自帝京而来,不通此地交通也是常情。”

“如何行路江南府一问便知,江南一地三岁小儿都知五岭三川委实难行,快抵需走海路,卓大人何惜一问?”

卓思衡看着说话的是一个年纪与自己差不多,皮肤颜色也差不多的年轻人,长相倒是斯文,语气却刚强直硬,一双眼睛明亮且大胆地看着他,有种在帝京官员身上极少能看到的锋芒与锐意,奇怪的是,此人却没有本地口音,一口好听官话字正腔圆,同长相是一般的周正清朗。

“潘广凌!”好脾气的何孟春也有些挂不住面子,直喝出名警告。

潘广凌仿佛没听见一般,朝何孟春行礼道:“下官还有差事在身,这几日已然因恭候卓通判延搁,恕在下无礼,先行告辞。”说完头也不回,快步走出郡衙内堂。

一众官员都不敢说话,只看着卓思衡是何反应,何孟春倒是面露惭色,觉得自己招待不周还派这样人给新来的二把手添堵,说了两句周转的好话。

一直站在何孟春身后的安化郡长史崔逯则笑吟吟对卓思衡说道:“那位说话不成体统的乃是瑾州府州史潘惟山的长子,恩荫入仕,来到我郡上做了从八品的工曹司事,素来行事狂妄无度,只是他父亲是我们何大人的上峰,何大人又素来是个宽和的君子,故而也不好计较,卓通判也得当心才是。”

不先介绍潘广凌的官职却先提及他父亲的官位与名讳,卓思衡心下了然,觉得这位长史大人比刺史大人更精通语言的艺术。

不管是提点还是警告,亦或有别的意味,卓思衡此时并不在意,他心中已然对此地官员有了大致的了解,也不展露任何其余说辞,只重新接上方才的话道:“我走山路自西城门入城,倒让各位同僚苦等,是我的不是,我初来乍到,今后此地的风土人情还望各位多多告知,免我再出纰漏,我自己出离倒是还好,要是让何大人难做,便是大大的不恭了。”

众人皆心道,果然是状元,一番话说得又礼让君子又给足上峰面子,再看何大人受用的表情,大家恨不得都拿个簿册将卓思衡的言行抄录下来,以便日后深研效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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