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84)
“婶婶当年对我和阿慧照拂有加,若有吩咐,我与她还当您是家人。”卓思衡不会也不愿强求弟妹,但他自己却也不能忘记当年种种。
姜文瑶正欲开口,忽听一声稚龄轻音欢畅雀跃飞入凉阁,紧接着一个小小的鹅黄绒团奔入帘内,直扑入她怀中。
“娘,你在同谁说话?”
“苓笙,不得无礼……怎么自己跑来了……”
“我不是自己来的,舅舅带我来的!”小女孩一指身后,此时石木相交的阶梯上才缓缓上来个人影,拂帘入内。
卓思衡起身朝姜文瑞行礼道:“姜大人见安。”
姜文瑞官职高于卓思衡,年龄辈分又长,却仍是也还了个礼,轻声道:“辛苦卓侍诏了……”他言辞之中大有愧疚之意,卓思衡请身让坐,他也不肯,只看着外甥女缠着妹妹,眼中似悲似喜,极其复杂。
姜文瑶将痴缠的女儿朝前推了推,说道:“这是我女儿苓笙,小孩子家不懂规矩,大公子莫要见怪。”
卓思衡来之前已听佟铎说过,姜文瑶后改嫁一梅姓人家,育有一女,小悉衡九岁,想必便是眼前这可爱女孩。其实单看眉眼也能看出,要是悉衡五岁时候也穿鹅黄色扎起两个圆团头,那一定和这女孩如同双胞胎一般,哪怕自己和弟弟朝夕相处也是分不清楚。
梅苓笙听见母亲介绍自己,连忙稚拙地朝卓思衡见礼,口中学着母亲念道:“大公子好,苓笙有礼了。”
卓思衡这辈子有两个死穴,一个是他那该死的好奇心,一个是可爱天真的小孩子,见到与悉衡相像的梅苓笙这样乖巧又惹人喜爱,心中都柔软了大半,说道:“叫我哥哥就好。”
闻言,姜文瑶又红了眼眶,姜大人见状便让她带孩子先去玩耍,自己有话和卓侍诏讲。
母女二人走远后,姜文瑞仰头叹息,尾音长得仿佛穿堂而过的秋风。
“晚辈多谢大人安排会面。”卓思衡还是决定先打破沉默。
姜文瑞苦笑道:“令你家为难,我原该告罪,只是我家小妹的样子卓侍诏你已然得见……我们都是为人兄长的,自家妹妹如此这般,怎能忍心?”
他声音微微抖着,忽然向长长一拜道:“多谢成全我为兄之心。”
卓思衡赶忙伸手去扶,急道:“大人不必如此!”
姜文瑞被扶起后面上已有泪痕,声音也是凄怆:“我如何不知你的为难?可是,阿瑶到底是我的妹妹……卓家失势之时,我父母便想让她脱身,然而她与妹夫鹣鲽情深,又有了女儿,我便不忍,只好含泪眼睁睁看妹妹去了极北苦寒之地……后来母亲忧思而去,死前都未能见到阿瑶一面……父亲又在此时病重……我心哀焦至极……得知妹夫在朔州过世,便瞒着家人接连发了十几封信去,拿父母和孝道逼着她回来……可自归来后,阿瑶没过上一天快活日子,我们父亲离世前,替她寻好梅家,并非我家无情无义逼女再嫁,而是我身体也自幼多病,那时膝下尚无子嗣,父亲疼爱幺女,怕他百年后阿瑶孤苦无依,才为她寻了个可以依靠活命的人家……卓侍诏千万不要责怪你三婶婶再嫁,那是父亲死前苦苦相求,她才不得已答应的呀……”
卓思衡不知道要怎么同他解释自己虽然此时是卓家的大家长,但其实真的并不在意三婶是否再嫁,也不觉这是什么背信弃义之举,只安慰道:“大人方才说我亦是人兄,其中难处我是知晓的,若我妹妹如此,我必然也是不忍得见。”
姜文瑞哀声长叹:“终是我对不住你家,若那两个孩子心中有怨,便冲我来吧……阿瑶只是命苦之人,一生命运从未系于她手,不该受此折磨……”
“慈衡和悉衡并未记怨。”卓思衡不希望旁人觉得自己妹妹弟弟有何怨怼,只平静道,“我父母将他们视作己出,他们也将二老视为亲生。故而过去之事便过去了吧,没有什么怨恨与否,姜大人也要劝劝三婶婶,让她勿要再执着了。”
事情本就在卓家流放定罪之事便再无从转圜,他也注定不会逼迫弟妹强行相认,冷静下来后,双方都不再纠缠旧事,便是对彼此最大的释怀。
更何况卓思衡是真心希望婶婶能身体康健。
自小芩园归来,卓思衡一直心情郁郁。
一件看似谁都没有错的事,却造成了几乎每个人的不可逆伤害。他不再纠结过去之事如何发生,满脑子想得都是今后如何避免此等惨剧重现。
若真是到了他要为信念与价值观殊死一搏的时刻,他会否像祖父一样毫不犹疑?
此时的卓思衡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更聪明更可靠的答案。
他叫来慧衡,给她一张姜大人手书的小芩园门帖,拿着此帖她可随时登门拜访,无需提前礼问。
慧衡未问哥哥此行如何,只与他说了些家中琐事,待睡前准备离开之时,方才迟疑着探寻道:“哥哥,你……可曾对三婶婶将三妹四弟留下有过怨怼之语?”
第56章
慧衡很少询问自己的看法,她善于揣测多于交流,内心有足够的细腻、大脑有足够智慧支持她以这种思维模式与家人相处,然而在这个问题上,她却选择了开口。
卓思衡也用认真的口吻如实相告:“其实父亲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他问我如何再看当年的事情……阿慧,你也是女子,若是你嫁为人妇,难道便不是卓家血脉了么?你和我并无区别。我们共流同样的亲源之血,拥有在同一父母膝下承欢的记忆,共同读过一本书,用一个人教的笔法写出同一个姓氏,这些都不会因为嫁娶更改,家人就是家人。”
未有过的震颤自心底升腾,慧衡虽是仰首静听,心中却犹如山呼海啸,强自镇定着点头。
“同样的道理,难道三婶嫁入卓家,她便不是姜家的血脉了么?她的父母兄弟就该活生生受此骨肉分离之痛么?她是三叔的妻子,却也是姜父姜母的女儿,是姜大人的妹妹。这便是我当年给父亲的答案。”卓思衡说道。
“但,她也是三妹和四弟的母亲……”慧衡咬了咬唇,似是鼓足勇气般开口道,“在妹妹和弟弟眼中,她到底是抛弃了他们的人啊……”
“所以我们不能替他们做决定。”卓思衡的声音变得愈发坚定,“要让他们自己选择是否接受原谅,或者坚持不去理解与不去认同,哪怕是无所谓无所言,我们二人也不该出言置喙相劝。这是他们要面对和解决的心境,我们可以创造机会,但却不能利用妹妹弟弟对我们的信任替他们行使这个机会。”
“哥哥,我有时多思,每每听你说话却能心境开阔。”慧衡吐字如珠,笑容也重新绽回面庞。
卓思衡与慧衡相视而笑道:“妹妹,人就是这样的,我也并非时时常备万全之策不惑之心,尤其是事涉手足,我肯定比看起来更焦虑烦忧的。”
“爹爹教过,性定者恒强。哥哥自小就看起来温润稳重,我还记得那天三婶婶来寻爹爹写出寡请离的文书,哥哥轻声的叹息从没停过,可面上还是乖顺平静一言不发,时至今日,面对同样的人和事,你也还是一样,分毫未曾移性。”
卓思衡愣了愣,心想不对啊,忙问:“可是那天我记得把你哄睡了啊?”
慧衡狡黠眨眼,比了个悄悄的手势:“咱们家会装假伪藏的人可不止哥哥一个。”
……
这边慧衡和思衡在说话,那一边慈衡在看悉衡收拾回书院的箱笼。
二人一言不发,一个看一个动,就这样过了好久。
慈衡百无聊赖看着窗外那棵前年春天刚移栽过来的梧桐树,十月浓金色的片片掌叶在月夜下婆娑凄迷,透着疏疏淡淡的清光。
再回头看悉衡,已将大半东西收捡完毕最后查看。
“我给你那个醒神用的香囊呢?”她顺口一问,“里面的药芯改换新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