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80)
“你们还没清点?”卓思衡自嘲一番后见封条都还是原样,于是转身问道。
慧衡沉下脸来,少有的不那么端庄了一回道:“这些是哥哥的卖命钱,未见哥哥平安归来,妹妹不愿拆看。”
卓思衡心中是温暖的,嘴上却还是温言提醒道:“人人做官都是如此,不许这样往刁钻了想,对自己心境也没好处的。”
慧衡乖乖点头,悉衡倒是在一旁若有所思半晌,忽然开口:“大哥,来人说你是为保太子才身陷险境,他们虽未明说,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你已然是太子的近臣了。”
卓思衡心里骂得飞起,心想哪来的好事之徒,不知道他们卓家的孩子各个都有太子东宫导致的家破人亡创伤后应激障碍吗?他还没回家这些人就拿关键词跑来吓唬他弟妹,安得什么心?
“别有用心之人将捕风捉影之事说得越确凿,要么是为攀附给自己架梯,要么是高声起论试探虚实,或者是欲抑先扬捧杀声势,只要分辨得清,便无需庸人自扰。”卓思衡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教育契机,于是又道,“佟府也送东西来了吧?他们的来人是如何说又送了怎样的东西呢?”
慧衡过目不忘,也不用翻簿册就直接答道:“佟大哥送了好些名贵药材和温补的食物,兰萱姐姐说让大哥回来后好好养伤,药用完了家里还有。勇乡伯府也送东西来了。”
这个卓思衡倒没想到,大概是赵霆安给家里递了消息吧。
慧衡让开身后,给卓思衡指看勇乡伯府的礼物——一个巨大的木桶。
干嘛?给他家腌酸菜用?季节好像确实刚好合适。
“勇乡伯夫人说,他们家男丁世代都在军中效力,若有伤筋动骨,便在樟子松木桶里药浴浸泡,强身健体恢复极快,他们家特意着专用的箍桶匠给赶工做了一个送来,又拿来了一个药浴方子兼几包已配好的药,让你务必试试。”这礼物似乎也送至慧衡的心坎里,她介绍时声音都柔和好多。
赵霆安看着粗野不羁但还挺细心的,怎么也得陪他把那顿酒喝了才好。
卓思衡收集够了论证条数,欣然点头道:“所以,真心与你相交之人所关切的并不是你可能载他们一道的飞黄腾达,而是你这个人以及多年来的情谊。这与之前那些人便是最大不同了。”
慧衡悉衡醍醐灌顶受教于心,顿觉心胸开阔许多,便和卓思衡一道打开那十个御赐的木箱——里面金银锦缎目不暇接,甚至还有一些玉石器皿。
完了,卓思衡单看着这百两黄金绝望地想,这下注定要被送到天涯海角,怕是挨着羁縻州和土司作伴去了。
如此眼热的赏赐,慧衡和悉衡也没有喜色,对视一眼,俱是疑虑和不安,但看卓思衡也是沉思的表情,最终两人什么都没问。
算了,卓思衡想得很开,这就当是他外出给皇帝砍人的安家费,收了钱他就得办事。
在这之后便是奉旨养伤,来探望的人自是络绎不绝,而慧衡回绝得更是干净利落:圣旨在身,家兄伤重,不宜见客。
毕竟太医都来过两回,说他腰上那处外伤是挺重的,该少站着多卧着。
慈衡自外归来,才得知兄长受伤之事,怒骂全体十万禁军没一个顶用,都是饭桶废物,好死不死一个太子让文官保护,他们皇家的饭吃到狗肚子里了?她骂得痛快,没注意自己长姐在身后听了个遍,因脏字连篇被罚抄《言戒》十遍。不过似乎这番话说得很得慧衡心意,慈衡也就写了一遍,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妹妹光天化日下偷懒,甚至还亲自下厨做了好些妹妹爱吃的菜以资鼓励。
仿佛在说骂得漂亮。
自家弟妹的心思卓思衡怎么会不知道?他们才不在乎什么封赏什么虚荣,只想要卓思衡平平安安,这当然也是卓思衡自己的心愿,不管皇上如何安排,他都会竭尽全力力保家人安宁。
只要他们一家齐心,事情就未必有那么糟糕。
被传旨入宫那天,卓思衡调整心态准备好了英勇就义的觉悟面圣。
皇上永远那么亲切随和,见面就问他修养得如何?身体好了没?赏赐得东西喜欢不喜欢?
卓思衡一一回答,其实抛开他对皇帝本性的洞悉,单纯论福利,这位皇上还算是大方慷慨的,只是多少眼下的福利有点透支未来命运的意味。
领导的关心时间很快结束,进入正题也不需要弯绕,天章殿今天挂起了幅两人高的舆图,气势磅礴徐徐展开,从南到北,绘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面对舆图抬头望北,仿佛长辈垂询一般慈爱问道:“云山自幼在北方长大,有否去过其他州郡?”
皇上对卓思衡的称呼是在救了太子后升级的。
这幅《江山胜概全舆图》有个更大的版本,要铺在崇政殿地面才能完全展开,极少示人,寻常皇上只看这个缩略的,但也够用。顺着皇上的目光游弋,卓思衡知道自己的去处即将揭晓,他显得格外随遇而安,自若回答:“自朔州至帝京赶考时沿运河去了好些州府,可是都未逗留,未曾领略我朝山水之壮美疆域之辽阔,微臣一直深以为憾。”
皇上点头道:“由北至南运河这一路大多城镇,繁华有余天然不足,倒是自江南府再朝南去,山川秀嶂险多而丽,水道丛密自有奇境啊……”
卓思衡心想那么远皇上您也没去过啊,说得好像自己爬过那里的山游过那里的水似的。不过好像皇上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属意他去岭南,那他人生的地理跨度还是蛮大的……
其实卓思衡已然做好去最偏远地带的准备,因此皇帝说出来意图时,他倒并不慌张也不讶异,容色自若道:“微臣未尝得见,愿有生之年得以观之。”
皇上低头笑了笑,回身看他,似是安慰的语气道:“岭南路远,美矣险矣,云山你要是去了,家里的弟妹岂不是要日夜牵挂?”
皇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幽默啊?
卓思衡心中腹诽,表现却很诚挚,演技炉火纯青,一丁点不耐都没流露,只平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皇上的具体吩咐。
然而皇上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递给卓一个小小的黄泥沙色粗瓷小碟。
此碟手掌大小,用来蘸笔匀墨和置菜均可,只是做工极其普通——还是委婉说法。倒有点像朔州乡下土窑烧制的瓦罐,结实耐用,可外观就很不尽如人意了。
“这是瑾州安化郡窑产的旧瓷,前几日安化郡通判杜晗致仕归朝给朕带了几个,朕看着粗糙不大中意,只顺手留在桌案上也忘了,可谁知那天太监笨手笨脚给摔在地上却也没碎,倒是个好物。”皇上意味深长看了卓思衡一眼,笑道,“朕赐一个给你也用用看。”
卓思衡明白皇上的意思,一颗石头终于落地,恭敬谢恩领旨。
皇上似有话要说,却见太监入内通传,说是皇后娘娘宫中送来清润秋燥的梨羹甜露,皇上接过尝了一口,似是喜欢,又略饮后才放在案头,又吩咐太监让皇后娘娘今日晚膳时叫上太子公主,他用过膳要问问两人的功课,太监连忙称是退下。
这段话的信息量震惊了卓思衡。
皇上和皇后似乎关系有所缓和,还一起吃晚饭,而且似乎已经一连几天如此,今日特别吩咐叫上两个孩子一家子一同吃饭,皇上还像是普通人家的父亲一样,会在饭后查问孩子功课、关心孩子成长。
卓思衡不敢说皇后和太子苦尽甘来,但至少眼下他们不必再战战兢兢过活了。
他的命运也迎来了落定的尘埃。
瑾州安化郡,大概还是顶那个致仕的通判,通判要六品官职,他虽是升迁,却也在地图上绕了一个巨大的弯弧……
走出天章殿时正是傍晚时分,晚风初凉伴随夕阳淋落在卓思衡身上,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瓷碟,再去看薄暮的天色,对比两种金黄不同的色泽,心中多了几分畅意的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