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63)
卓思衡知道编书的事情哪用细说,曾大人定然是明白他心中苦求才特意成全。
不一会儿,翰林院其余人等散尽,只留卓思衡和曾玄度二人,他们也不去内堂仍留在外间,曾大人让卓思衡坐下,卓思衡却不肯,于侧首施礼道:“多谢大人。”
“我帮你就是在帮自己,你无须谢我。”曾大人声音也是疲惫至极,“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今日到底发生何事?”
曾玄度也不故弄玄虚也不瞌睡了,一口气将今日朝堂之上发生的事告知卓思衡。
督查院特派小分队归来,给出了答案:高永清弹劾唐令熙的前三条罪状确有其事,后两条地方上难以核查。
卓思衡听到这里不禁疑惑,这不是和自己所想那最有可能的方案是一致的么?若是如此,皇上或许该松了口气才对,两边都找了台阶下,怎么会给自己同事弄成一副精神工伤的样子?
曾大人看他不解,霍然起身,指着门口却压低了声音:“你的好世交好贤弟!他可真是生怕事情闹不大!”
卓思衡从来没见曾大人生气过。
“他当初在翰林院的时候我是没看出来居然是这样不怕死的厉害角色。很好!高永清向皇上奏言,他早就料到朝中官官相护已是至此,更显宛阳唐氏只手遮天,如此他身为御史决计不能罢休,他居然……他居然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新的奏章,你知道他这次要参什么?”曾大人怒极反笑,颤抖的手高高扬起,“他早写好折子,参了所有此行均州行代圣监察之职的官吏,还有同圣上商议举荐人选的官员。”
卓思衡觉得自己脑花一下子都熟了。
和圣上议定出行官员的人有五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沈敏尧、弘文馆大学士白琮、吏部侍郎于堪、御史大夫王恢孝……以及自己眼前这位翰林院学士曾玄度。
高永清……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参那些监察御史,卓思衡不奇怪,这结果不是高永清想要的,他必然要有下一步举动,可参几位朝中肱骨却是无稽之谈!宛阳唐氏多大的面子,能扯动这几个人给自己卖力吆喝?不说别人,但论一个沈相,如今地位如何尊崇,无论仕林还是清流,官中亦或民间,都多有声望,加之他为人勤俭从不铺张,府邸也少仆无库,皇上连年嘉奖器重有嘉,如此智者是断然不会将自己陷入世家勾连的泥淖!
再说曾大人,这一年多卓思衡静静仰观,也只曾大人虽大多数时候不言不语,但却是有自己政治理想和抱负的官吏,也绝非庸碌混迹官场之辈。去年九月茶盐税出了纰漏,众人都想大事化小,偏曾大人力排众议屡次上书,只说茶盐税务乃是国藏之重,又言盐民辛苦不能加诸,几番复议才最终惩处了下面那些盘剥盐民的地方官吏。
官场上许多事的确是有表面功夫,但当涉及个人利害,是否愿意以身涉险便成为检验的关键。
沈相和曾大人便是卓思衡观察得来的结论,沽名钓誉的人是做不到拿自己的官途坦顺来为政治和人民做牺牲的。
高永清也在翰林院做过侍诏,他会不知?
卓思衡不信。
除非背后还有更深层的目的。
卓思衡想替他辩解,但也知道此时的言语有多无力,若要替他抱歉,他一个都被高永清拒之门外的人又有什么资格代人说话?
当真是夹在中间极其为难。
曾大人可能从来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污损吏治”“不堪一用”,是真的气到了,坐下顺了好一会儿气,看卓思衡始终低着头不言语,又觉得自己发火拿他撒气大不应当,沉默须臾后开口道:“天颜震怒,高永清已被押入大理寺典狱,皇上要他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是不是为了私怨不顾社稷,挟仇裹恨攀咬相诬。”
刑部大牢关民事和普通刑事犯人,宗正寺裁狱关押犯了错的皇亲国戚,而大理寺的典狱是专关在朝官吏与大案要案的罪犯……
高永清身体不好,关到大理寺去哪还有命?卓思衡心焦似烹,越是这个时候,他越强迫自己冷静,从曾大人的话里摘出关键信息。
“私怨?”
看他这样急焦都还是能抓住重点,曾大人心想自己看人的眼光总还是不错,眉间心头的郁结也略有舒展,放缓了声音道:“昨日唐令熙的长子唐祺飞已有奏明告罪,他说自己当年在江乡书院时狂悖无知顽劣不堪,多有欺辱同辈的高永清,致使两家结仇,如今更让皇上为难。他自请要去向高永清谢罪,也让皇上治他父亲管教不严和他私旧有亏的罪过。”
唐家何其恶毒!
将上书缘由和此次风波根本归结到少年旧怨……这一道折子上去,便是永清贤弟也百口莫辩,无从去说自己是不是在挟私报复,加之今日变故,皇上定然惊疑盛怒。
“不过这样一来……我原本还相信唐家未曾干涉此次巡察,可这折子刚好在督察御史回来前日上奏,想必御史里也是有他家的好亲戚能做个耳报神的。”卓思衡低头闭上眼再睁开后,才能冷静着说话。
“若是你高贤弟有这番见识,也该知道怎么回禀圣上平息天威。”曾玄度也点头道,“只是这条鱼即便钓上来又能如何?搅动泥水污秽满溢朝堂,高永清即便逃过这一劫,鱼死网破后的路怕是也难走了。”
高永清曾在曾玄度手下做过不到一年的侍诏,曾大人曾经欣赏过他,但他的阴冷狷介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也令曾玄度深知此子极难为国柱栋梁。
可做个流芳百世的能吏不也挺好?为什么非要作死呢?
他想不明白。
曾玄度叹了口气。
卓思衡在曾大人说完刚才的话后便一直沉默,像是傻了哑了,一动不动,曾玄度略有怜才之心,安慰道:“你如今不过是个小小侍诏,此事绝非你可转圜,早些回家,你妹子还病着。”
卓思衡木然点头,走出两步,却又站下,缓缓转过身,眸目不知何时又恢复神采,只是在曾玄度看来这种光亮实在诡异,仿佛亢奋又惊奇,甚至还有些恐惧在其中。
“曾大人……您钓过鱼吗?”卓思衡的声音很轻。
曾玄度也愣了,他心想这小子不会是傻了吧?他好不容易才看中一个晚辈后生可堪重用,别就此一蹶不振了。
那他可真要恨上高永清了。
卓思衡无视了曾大人那副你没事吧的表情,恍惚般自顾自说了下去:“在朔州有一种叫哲罗鲑的鱼,肉质鲜嫩晶莹,入口鲜香软甜,只是此鱼只在水草多蓄之深处,习性又凶猛狡诈,若要垂钓,必须两人配合。”
曾玄度心头凛然,原来方才卓思衡不是惊骇之余的魂魄出窍,而是在思索表象背后的真相。
“怎么配合?”他觉得自己有些明白这位深不可测晚辈的意思,但又不能完全参透。
“一人以猪油涂钩饵,在江湾深处拖曳,哲罗鲑食肉,闻此荤香便会随饵游至较浅滩涂。”
“为什么不能以此饵直接深水垂钓,亦或诱至浅滩以网捞补?”
卓思衡缓慢摇摇头:“哲罗鲑游速堪比雷霆,生性极为警觉,不能以网捕猎。它横行深水,成鱼有六尺之长,超过成人,故此力气极大,若操舟驾船于江心深处直接以饵钓之,定会被他拖入江中溺毙。”
曾玄度听罢若有所思,示意他继续。
“……只能先诱至浅水,另一人在岸边于鱼钩上挂新鲜鱼肉,长索相钓,一旦咬钩,立即将鱼线一头拴在树上,哲罗鲑尚未挣脱时,二人以网兜盖,合力拖拉拽至岸上,方是成功。”
说完,他静静看着曾玄度,曾玄度也静静看着他。
从未有过的心照不宣在他们的心底和眼中被彼此反复确认:真正的大鱼,也许就要上钩了。
第43章
起初,卓思衡思路仅能保持在混乱中握紧稀缺的冷静,可当曾大人谈及钓鱼,敏锐的直觉和强识的记忆立刻给他架起通往真相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