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396)
终于,他们一直期待的崇政殿内门打开了,这是皇帝上朝时由内廷至此的通道尽头,然而从里面走出的却不是皇帝,而是卓思衡。
“明日朝会暂且搁置,今日你们可以散去回家了。”
卓思衡言简意赅,只说这一句话,他面容和平常上朝时并无差别,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镇定,让虞雍和高永清心中都生出些许叹服——毕竟他们是知晓发生了何事的。
“敢问卓相,宫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时候只有一些家中世受爵禄且在朝为官的人敢说话了。
“圣上遇刺,正在诊治。”
一句话惊起千层浪,近百人的崇政殿顿时乱作一团,要不是卢甘和范希亮扶了一把,靳嘉差点栽倒下去。
社稷累卵之危,这样大的事,也能如此轻描淡写么?
但卓思衡就是如此平定。
“敢问圣体如何?”
又有人问道。
卓思衡道:“不知,我正要去看。”
“那……此时宫中由谁主事?”
“大长公主殿下正在主持一切事宜,如明日有事,她会召见诸位。”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道:“下官以为当请赵王殿下出来主事。”
紧跟着又有几人行礼道:“劳烦卓相应众望,入宫请赵王出面主持大局。”
一时殿内竟有二三十人叩拜下去。
其余的人大多面露惊疑之色不知所措,却也有人似乎已明白了什么,往后捎了捎自己,以躲避这次即将发生的争执。
“圣上生死未卜,你们这个时候说赵王是什么意思?”卓思衡冷声道。
“卓相又为何谈及赵王如临大敌?”有人仰面质问,“大长公主再怎受先帝与今上器重,也终究不敌赵王正统天命,此乃事实与祖制!”
“那如果我不去,是不是就有违天命和祖制了?”卓思衡笑了出来。
但他的眼睛却没有笑。
那人正色道:“正是!此乃篡逆之举。”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尊奉当今圣上的圣旨,竟然是辱命篡逆。”卓思衡背过手去,好整以暇看着跪下的所有人,“你们也这样觉得?我应该去请赵王出面主持所谓大局?”
许是此话激怒一些权贵,他们从前就受了卓思衡在前朝的挟制与针对,此时抓准时机怒斥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奉旨行事,可圣旨在何处?”
靳嘉受不了别人吵架的毛病又犯了,他上去去想说两句,却被虞雍冰冷的目光以及范希亮在后猛地扯住他衣衫后襟给止住。
卓思衡这时轻描淡写道:“圣上口谕,无有圣旨。”
于是一时支持赵王的人齐齐激愤道:“口说无凭,谁为你佐证口谕?”
卓思衡没有回答,他阴鸷的目光扫过面前争论之人,仿佛在等待什么——直到一个声音自内殿门远远传来:
“朕来佐证。”
第251章 、最终章
最终章始必有终
在大长公主刘莘吉和瑶光公主刘玉耀的陪伴下,御辇由四名宫人缓缓抬入崇政殿,上面所倚坐之人正是当今九五之尊刘煦。
众臣见御驾临朝,错愕之余皆惊慌叩拜,在一句虚弱的平身后,当众人再次起身,却都看清了皇帝的脸。
一个人倒吸一口气的声音或许飘忽不得入耳,但近百人齐齐错愕,却足以让人将那份惊恐听得清清楚楚。
皇帝脸上的血迹已全然擦干,但身着的常服龙袍仍布满猩红斑点,脸上一半缠无有血色,另一半缠着数层明黄色的绢布,被盖住的右眼朝外浅浅透出淡淡的红影。而另一支眼睛中遍布的血丝和全无生气的目光也让人不寒而栗。
“陛下!臣恳请陛下速去诊治!”所有人都起身后,卓思衡却再度跪下,语气诚恳得近乎要落泪般颤抖。
高永清站在最前列与虞雍离得近,他清楚得听到一声喉咙发出的细小咕噜声,侧头看去,虞雍的喉头正好动了动。
他忽然想起在今上刚刚登基时,卓思衡和虞雍在他面前大吵一架后,他疑惑问过虞雍,卓相到底哪里不合你意,你们曾互相鼎力相助,为什么又与他如此针锋相对?
虞雍的回答言简意赅:“听他说话我会邪风侵体。”
大概这就是邪风侵体的反应吧。
高永清也顾不上多想,他虽知道一些宫中的事,见皇帝的模样却也心惊,于是也长拜道:“请陛下保重龙体。”
一时众人皆齐呼。
刘煦一直以来对臣下都礼敬更甚其父,可这次,他竟没有让众人起身,静穆许久后,只发出一声冷笑来道:“朕还没有去见列祖列宗,你们何故如此急切就已替朕的祖宗们安排起事来?”
方才建议赵王出面主事之人此时虽略有不安,但为首者仍能有底气对答:“回陛下,承嗣储君乃国之大事,臣等身为臣工,当为此计,此端发于忠耿之心,请陛下明鉴。”
刘煦用从未有过的阴鸷目光扫过几人,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期间他用力向卓思衡摆摆手,似乎在示意什么。
“是,陛下。”卓思衡说完转身居高临下漠然道,“来人,将方才建议赵王出面主事者押下去,关入大理寺典狱,留待圣裁。”
崇政殿里立时炸开了锅,有人求情有人希望再问,还有人不解也不敢言语,靳嘉又想开口的时候,这次是被高永清和虞雍两个人的眼神共同组织住。
“乐宁兄,你别着急。”
趁着殿内混乱,雀声四起,范希亮将声音压得极低对急出了汗的靳嘉说道。
靳嘉低头看去,发现范希亮也已经偷偷拉住卢甘的袖子,不让卢大人上前。
他当即明白,也低声问道:“是不是卓相让你这样做的?”
谁知范希亮却摇摇头:“卓相这一天都在宫中奔忙,我没有时间和他照面,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这时候他不会希望你们搅合其中的,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越是古怪,就越要沉默,相信卓相。”
不等靳嘉再问,方才求告之人已被虞雍召唤至殿内的禁军扣押在地,他们中有人不负,不住喊道:“陛下明鉴!臣等皆为国体察行忠恪之道才不吝冒犯天颜,臣等皆冤!”
皇帝用力一拍御辇的扶手,以雷霆万钧之怒道:“你们行得是哪里的忠恪之道?朕问你们,卓相乃是朕的股肱,是一朝之首,为何你们不肯听其令而触起颜?”
见得了解释的机会,众臣再次跪下道:“请陛下明鉴啊!卓相顾左右而言他,不肯明说为何不以赵王殿下请来相见。若真国祚有危,他可能担当此过?臣等并非不信陛下之股肱,实乃全无头绪不得不另做他想!”
“请陛下明鉴!”
“请陛下明鉴啊……”
“所以你们是觉得,因卓相不肯引赵王与你们相见,同你们共议国事,因而怀疑他不忠于朕?”刘煦仅有的一只眼睛微微眯起。
“正是!赵王殿下乃是陛下唯一手足,更是先帝血脉,今日之乱需正朔方可平息,稳定人心亦要名正言顺,臣等绝非与赵王殿下早有勾连,实在是形势所迫,只能奉正朔以安乱象。”
面对理据皆明的说辞,刘煦反倒平静下来,他沉声道:“既然你们想知道为什么赵王不可以出来,那朕便告知你们。”
“陛下!”卓思衡含泪跪下叩首道,“陛下不可!此事涉及皇家颜面与天威庄重,不可言说于人前啊陛下!”
刘煦难得比卓思衡还要从容,只道:“朕只是没想到,有一日会被臣子苦苦相逼,果然朕不如先帝啊……”他虚弱抬手指了指被缠绕却渗出血色的眼睛,又是一阵喘息,脸色愈发苍白,卓思衡当即道:“让臣代陛下告知众位同僚吧……”
他不忍心让刘煦自己亲口说出这诛心之语来。
谁知刘煦摆手道:“让朕来说。”他勉力从座椅上站起,一直在旁沉默的大长公主伸手去搀扶,将不忍都压抑在低垂的眉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