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328)
“阿华,你快回去吧,你妹妹哭成这个样子,明天如何面圣,你也不用劝了,事已至此,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母亲再次搂过哭至颤抖的小女儿,对尹毓华无奈说道。
尹毓华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她迈着仿佛已不属于自己的腿,一步步走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
……
尚书顾府,苑庭凉阁。
暑热在初秋的残党仍旧不肯败阵作罢,随蝉鸣进行最后的反扑。卓慧衡在侍女的引导下穿过一片嘈杂和白昼的余热,走进清凉宜人的水阁。
顾世瑜早在此等候,她手边放着的书卷展也未展,好像这个秋日来也未来。
“卓师范。”
顾世瑜作为主人,率先行礼道。
方才她听说卓慧衡来拜会,心中略有迟疑,她和卓慧衡从前在编书时也常有争执,卓慧衡此人绝对不会同你吵嚷争辩,而是用最曼妙柔缓的语调,执一卷书本,将道理细细说来,却不肯退让一步。
二人同僚多年,但因个性天悬地隔迥然不同,所以并无私交,从未同车同席,更别提如今日一般拜访对方府邸。
但明日之机是卓慧衡的兄长卓思衡所争取来的,她此时前来究竟为了何意?顾世瑜却不能不听听看。
“不在女学当中,我们姑且不要这样互称,你只叫我名字即可,我也不同你客气,自编书数载到女学两年,你我虽不是莫逆但也绝非陌路,我于私下拜访,还是不要太生硬的好。”卓慧衡回礼后笑道。
顾世瑜听罢沉吟后,也是低头一笑:“慧衡姐姐,明日该你去御前一论才是,过去编书校撰之争我甚少赢你,连今日一个称呼,我都轻易被你说服了去,明日如果你去一定会赢。”
卓慧衡外柔内刚,自然有股不认输的劲儿在骨子里,可她展现到人前的从来都是柔心弱骨的斯文和顺,她听出顾世瑜这话中并无揶揄和讥讽,却是无奈的调侃,便知晓这位人前刚强的师范恐怕此时心中也有憷憷之乱,毕竟明日御前一争却是有史以来未曾有过的女学师徒之较量。
卓慧衡也不同她玩笑,二人一道抵膝就座,她才轻语道:“赢?世瑜是这样想明日御前的论对么?我看却不是如此。”
顾世瑜之前精神紧绷,这时被卓慧衡一声声曼语感染神态已松弛许多,只道:“哦?是你兄长给了你什么锦囊妙计来助我立女学之威仪不成?”
谁知卓慧衡忽然严肃了语气,一字一顿道:“我未曾问计于兄长,他已竭尽全力将干戈抖展为画卷,余下的便该吾等挥毫书就浓墨辞章……因为这是我们女学中人自己的战争。”
此言一出,顾世瑜面有惭色,起立肃容敛衽深深一拜:“请原谅我语出无状,冒犯执理之人,我心中烦乱,口不择言,还请慧衡姐姐恕罪。今日你来为我宽心也好助威也罢,我都感激这份同僚之情,明日定不辱没女史馆与女学教习们的威仪。”
卓慧衡拉着顾世瑜重新坐下,恢复了笑容道:“是我自己要来说这些话,若是我低估了你的心境与决心,也请你不要怪我。可是明日之重,有些话我无论如何也要说出来。”
“尽管说便是,”顾世瑜何等爽快,“我在此受教。”
“世瑜,你方才说,为求一个‘赢’字,在我看来,首先你便未能摆正此次御前之论的表里本因。明日之论,真正的胜者绝不是言辞上咄咄逼人而赢的那个。”
顾世瑜看着同僚胸有成竹的笑容,不禁疑惑道:“那是什么?”
“是占理字的那个。”
“这不还是要论赢才占理么?难道不是一个意思?”
“非也非也。”卓慧衡笑道,“此次论议其实本是为女学争执之事找个台阶下,对圣上如此,对长公主殿下如此,对太子殿下如此对令尊尚书阁下亦是如此。那么,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便不是输赢,而是彰显气度。真正将理正词直气度与女学风范彰显出来的人,便是明日的赢家,口舌之利与词辩之锐,绝非真正胜者。”
“你的意思是让我站住一个理字?”顾世瑜虽是刚直冷硬,可却冰雪聪明,立即明了,“不胜反倒成胜,但只求一个理字,公道自在人心,道理和气度二位一体,便可立于不败之地么?”
“自然还是不够的。”卓慧衡将桌上茶盏取过一个来,摆正道,“这是我所说之‘理’,然而只有理还是不够的,咱们还要讲一个‘义’字。”说罢再拿一盏倒扣在桌上。
“何为‘义’?”
“道理是我们的最终目的,但支撑道理的如果只有道理本身,便显得道理像是以势态压人了,世瑜你博览群书,自然知晓春秋战国纵横家们捭阖之术如何将无义之争说作天下义举,咱们也当效仿古纵横家的风采,夺取这个‘义’字。”
顾世瑜抚掌道:“是了!我们女学之立,本就是效仿先辈镇定二公主,二位公主忠义双全护国有功,我们学是为忠义,自然需要以义字为先。”
“这只是个基本的道理,至于如何套用,明日你定能见机行事,我就不赘述了,倒显得是在卖弄。”慧衡莞尔一笑,却再度伸手又拿过一茶盏倒扣,“再说说第三个字,便是‘情’字。”
“论议如此正事,也要讲情不成?”顾世瑜这次彻底不能理解了。
卓慧衡知她个性秉正,哪懂这个技巧,笑道:“世瑜你只作君子之论,自然不懂胡搅蛮缠的功夫技巧,我只说与你听。你可记得我家中那个行三的妹妹名叫慈衡的?”
“见过几次。”顾世瑜回忆道,“她好几次来公主府女史馆接你归宅,是个高挑又活泼的姑娘,爽朗又有股英气在,我还能想起她的面貌来。”
“是了,她是我家的御史言官即便是我哥哥,论口才和辩才都不是她的对手,你可知为何?”
“你们兄妹自幼相依为命,以长兄为父为母,他对你们自是疼爱无比,想来是不忍苛责幼妹,多宠溺些也属常理。”顾世瑜对卓家的了解也仅限于此了,她父母健在,家中长兄却也对她偏疼非常,甚至可谓骄纵,从小无论口舌还是文玩吃食从不与她争,一应让她恣意取用,外放以来几乎隔三差五一封书信,捎来各种有趣事物与珍贵书籍,顾世瑜想来天下长兄大抵如此,卓家大哥也应不例外。
“固然有这样的一面,但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小妹在论争之时永远做那个握着道理的人。”
“即便无理也是如此?”
“即便无理也是如此。”
“那……不是强词夺理么?”顾世瑜有些懵,她幼承家训,做事从来讲理,哪会无理取闹强词夺理的招数?卓慧衡也是从来以理服人,今日怎么忽然换了个路数?
“自然不是,理总有尽时,你不用歪理若是旁人用了将你驳至需同招相对,你再以百口莫辩之理来说通,岂不落了全套?这个时候你要讲的就不是理了,唯有‘情’之一字可以破之。我那妹妹便是如此无往不利,一旦说理不通,当即以情萦回,在你无从招架之际,这情在她口中就又变回了道理,那时这理已由情而立,再想驳倒已是不能了。”卓慧衡提到妹妹过往的“战绩”时细细眉毛都是微微垂弯,不自觉便露出浓眷的手足之情来,“况且情义情理皆有一个情字在,三者连说,怎能算强词夺理?”
说罢,她将方才拿过的代表“义”和“情”字的两个倒扣茶盏并排,而把最初取来的、代表“理”的茶盏轻轻摞在二盏并肩之上:
“明日之论,情、理、义皆在你口你心,焉有不胜之理?
顾世瑜细细思量,竟有些通彻之悟,当即道:“从前看《荀子》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今日听君一席话,方知其中‘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是何深意!果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寻常当你是同僚,却不知你是我三字之师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