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260)
朝廷里这种事是不会有秘密可言的,官员家眷全都会在吏部辑录,尤其在京官吏更是有严格的家属登记制度。
“因为她人还在威州……我自威州离开时,她有了身孕,不好挪动,回来后我又觉得自己在帝京树敌太多,先让她留在威州更安稳。时至今日,我才觉得自己算是真正立足独当一面,已吩咐人将她和我已出世的女儿接来同住了。”高永清惭愧道,“只是她来了后不好带她们母女和大哥见面,也只能借着这个机会详述一番,当做见礼。”
他又讲了自己夫人姓霍名月双,是威州一位小小武官的女儿,因一起军中弊案自己为她家清了官司才结识。高永清于孤苦中长成,对那些养尊处优的女子并无好感,可霍月双家中也是贫寒,自小泼辣果敢,二人很是投契,于是霍家父母做主将女儿嫁给了高永清。那时他尚是地方小尉,一切都从简,知道的人也是不多,如今也不过吏部存了份他的告身书,却也少人见过这位尚在威州的高夫人。而高永清离开威州也已将近三年,女儿如今也已三岁,他觉得时机成熟,一家人也该团聚一处了。
卓思衡知道高永清至少面前一段路会非常顺遂,故而他们更不能有来往,可是不能见见贤弟的家人,他还是深感遗憾,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在自己身上袍子里摸了一圈,小心翼翼掏出个玉佩来塞进高永清手里:“今后不好见面,那你收下这个当做礼物,这是我爹当年给我的,咱们家都抄了,这个也不是值钱东西,是他在乡里跟人拿米粮换来的,只想求个平安意图让我去考试的时候戴,我不爱这些文玩,就一直收在身上,虽然不值钱,可是是有出处和寓意的东西,我拿来送你你必不会嫌弃。”
“这东西才最贵重!我不能收!”高永清急道。
于是卓思衡拿出送礼时无往不利天下无敌的四个字来道:“给孩子的。”
高永清也只能握着玉佩,无法回绝。端详玉佩,其实不过小儿手指长宽,玉色类石,灰中带青,本是粗糙的做工,只是可能常把玩的缘故十分温润,再细看去上面刻着一行字:衡而知平,思危居安。
前句出自《韩非子》的“悬衡而知平,设规而知圆”;后句出自《左传》的“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
正应了卓思衡的名字和“平安”二字。
于是轻轻一块玉佩拿在手里便更重如万钧。
高永清眼眶发热,又道:“大哥,还有一事,烦请你给我女儿起个名字吧!”
第157章
“孩子都三岁了怎么还没起名字?”卓思衡奇道。
“威州那地方本与古蕃相接,胡汉杂居,多有奇风异俗,我妻子说孩子一岁前不好起名字,乳名都不兴叫,一直女儿得胡喊。我就想着等着大哥给女儿起名,谁知一拖到了当下,女儿三岁只有个小名叫阿绒,正经的名字还是大哥来起吧!”
这是很郑重的事,不似他们家惯常的起表字自己拿大钱占卜,讲究一个随缘。卓思衡非常认真地想了想,继而问道:“不知你的女儿该行什么字?”
谁知高永清却极冷得嗤笑一声:“父亲同我不过是姓高罢了,无宗可附无谱可录,我女儿也不稀罕他们排出来的行字。单凭大哥做主,喜欢什么名字就起什么,不用顾虑其他。”
高永清凄烈经历有自己过往天差地别,他的狷介偏执都情有可原,卓思衡也觉无需去劝,可若不婉转宽慰,他又觉得自己有失做哥哥的品行,更对不起父亲与高伯父,正心绪徘徊此际忽然想到了个好名字。
“那便叫曼衍,可好?”
高永清微微怔住,忽得笑道:“可是庄子《齐物论》里‘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的曼衍?”
“正是。”卓思衡含笑且期待道,“无事无非,逍遥物外。”
高永清感叹道:“如此好名,她若真能‘忘年忘义,振于无竟’,也不枉人世间来这一遭做我的女儿。”
卓思衡见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也慨然点头。
“其实我知道大哥也是想用阿绒的名字点醒我。”高永清澄澈的目光看过来,里面分明都是了然,“大哥希望我‘和之以天倪’,要我对自己留些转圜,可和也其难,我从一开始便是没有后路的。但大哥的心意我同妻女都会牢牢记下,只盼望孩子能不似我们一般,更有一番天地广阔之心。”
卓思衡与高永清不算是不欢而散,反倒最后相谈甚欢,可离开洗石寺后,他却闷闷不乐,不知道自己的最后的话永清贤弟到底是否有听进去:
“永清,无论是做扶摇之鹏还是翩翩之蝶,我们都得活出自己的意境来,不能一味只知攀登,还要去看天地之高远,这也是咱们父辈的寄托,你我也该存更高远的宽心,少于自己为难。”
……
此次见面后,卓思衡心中毫无轻松之感,他骑着马,自京郊山路平缓处迂回而下,路遇几家车马队伍,才知原来今日是进香的吉日,民农百姓和权贵世家都有各自的祈求,纷纷前来京郊翠台岭这各家庙宇云集之地。
卓思衡自人群中缓缓引马而过,心中烦愁使得目之所及皆是纷乱,他也不想逗留,只是不愿疾驰扰乱香客们,便想暂等等上午这人潮褪去,翠台岭他因住过好长时日分外熟悉,知道就近有一处水潭,静谧宜人,从前他在此处读书,今日也可暂且一避,于是拨歪马头,朝山间崎岖的小路走去。
这一走便隐没在人群里,急坏了跟在他身后却被人潮挡住的云桑薇。
云桑薇是在自家马车上见到的卓思衡。
水龙法会后,卓思衡被纷乱诸事困扰,她亦有所耳闻朝局混乱,即便再想念也未尝敢去打扰。今日随姑姑进香,心中想得却是除了替家人求一份福泽外再替卓思衡祈上一祈。没想到还未至庙中,便在沿途为给官宦家进香女眷休憩的避人雅驿下车时见到骑马而过的卓思衡,她差点忍不住叫出名字来,可周遭又都是人,只能生生咽回去。
林夫人也看到了卓大人,便想叫人请他也歇一歇喝杯茶,可看见卓思衡行色匆匆,而侄女先喜后愁欲言又止的模样,仿佛知道了什么似的,忽得有些心惊。不等她发问,云桑薇就抢先道:“姑姑,我去和卓大人说句话,去去就回。”
“你一个人去像什么样子?我派两个人跟着你。”林夫人急道。
云桑薇点头点得很是仓促,可却不等林夫人再行安排,直走出去。
她自幼在乡野长大,一个人也哪里都敢去,但这是京中,本也习惯守姑姑家的规矩了,可到紧要时候,还是忍不住我行我素。
林夫人赶紧要人跟上,想了想又嘱咐道:“要是桑薇和卓大人……只是说说话,便让他们说吧,你们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看着就好,等着小姐一道回来便是。”
论理,卓思衡是他们何家的恩人,要是能和自己侄女有缘分,是两家都乐意见得的,可是到底还是得注意些风议,免得到时候明明是好事,却要两个年轻人都遭受非议,那就不好了。林夫人一面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那卓大人可是一等一的君子,自己的侄女虽然性子野直,可也是读书明理,但她是长辈,不去多想多思那更是不可能的,也只能等了……
卓思衡在山路出口出拴马,再往前便没有路了,他一人分开纵横枝叶,没几步就看见一道清泓之光幽幽澈澈,似绿似蓝在山石藤蔓之间团簇,他旧日落座读书的石头早已重新生满青苔,他正要坐下去,忽听有枯枝凋叶折断的声音,当即警觉回头道:“谁?”
自青青苍苍的枝叶之间,云桑薇走了出来。
卓思衡忽得愣住了。
卓思衡本想解释自己的警觉和询问她为何在此,但一连几日的疲惫,他竟忽然不想言语,云桑薇也是并未发一言,二人对视后皆是一笑,卓思衡让开自己刚清理出来的平石轻声道:“陪我坐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