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257)
之后几个问题太子也都慢慢悠悠回了,大臣们多有惊异之色,虽然这些回答确实都是四平八稳之词,可实在不像一个多年不经手政务的太子所言。
卓思衡却一点也不意外。
太子念书确实可能不大是最咬尖的人精,但却足够用功,再加上皇后颇有宏识从旁点拨他一些朝堂之上的道理,他也能得些要领,虽然你让太子去解决这些事是不可能的,但替皇帝收集意见并代为指示规划还是足以胜任。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问题,太子也明显有些发憷,可还是尽量显得从容道:“陛下令诸位相议高永清失察失职一事。”
崇政殿内顿时炸开了锅。
可以说卓思衡的人缘有多好,高永清在朝中的风议就有多差,他过去在地方任职被人叫做“屠尉”,得罪了不少人,回到朝中依旧不改酷烈手腕,被他逮住错处的人基本是怎么狠怎么整,可那些人也有自己的根基,久而久之其余略有牵连的人对高永清的怨怼之语也多了起来。从前他是皇帝宠臣,旁人犯不着为已定罪的臣子去开罪天威,可眼下,卓思衡是真见识到了什么叫落井下石。
一时群情激奋,各个都说高永清刚愎自用致使大错铸成,伤损龙体之逆贼竟然以自戕避罪,简直天理法理皆不可容。
也有人将事态扩大化,一口咬定刺客一个人做不成此事,一定有从犯帮凶助纣为虐,然而高永清失职,导致无法审讯犯人,也就无法查出同党,今后若是帝后再有危险,便该拿高永清以谋逆同罪处理。
太子到底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听着大家群情激奋额头冒汗,只好吩咐侍诏记录,也不敢多说自己的话。
就在他看大家“慷慨激扬”而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清亮的声音忽然响起。
“臣有奏。”
太子的心顿时稳了下去,可又不能表露出来,只能继续绷着严肃的脸道:“卓司业请讲。”
他今天对每个臣工都分外礼貌,论身份地位,他用不上说一个请字,但第一次临朝总还是谦和礼让为上。不过这次对卓思衡的请,他说得十分心悦。
“兹事体大,处理官吏过失一看天子之断二看法度之章,纠察官吏不轨,也当有所凭证,此事大理寺未有定论,御史台又因高永清任官而避嫌,太子殿下当言明后,由诸位以上书痛陈利弊,以陈陛下预览。待到大理寺审讯过后,陛下手握参照,再好听从诸位嘉论,以断刑狱。”
卓思衡在皇帝身上学到的最重要一课就是秋后算账。
比如那些趁着他不在派女眷去到他府上闹事的人,在云桑薇处得了名单后,卓思衡第一件事就是一一料理——当然不是他自己亲自动手——那个时候正好在推行新的督学制度,于是只要给御史台带句话,说国子监太学要先行表率,请先自此试行监查,自然会有人上门,而御史台的人第一次执掌此权,要是没有半点动静,他们也觉得似乎正当性有所欠缺,又因在和吏部较劲,好像自己无能,卓思衡便顺水推舟,将这些不顾礼义廉耻之人做了给御史台的人情,于是这些人都吃了督学的“杀威棒”,无一幸免。
这里面当然有私愤作祟,可在卓思衡看来,此种品行也不配在国子监太学任职任教,早清理早干净,他半点不打算姑息养奸。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原因,更不敢在学政一事上给卓思衡添堵造次。
当然这也不只是在皇帝身上学来的,还有卓思衡自己的思考。他走过一趟地方外任才知道,好些事是不能只求以理服人以德慰人的,有些事必须要拿出魄力和决心,并且要让想威慑之人看到你的魄力和决心,方此才能成事。天底下偏偏就是有人敬酒不吃吃罚酒,要是一味只追求德理之说圣人贤言,怕是一件得力的事都办不成。
此时,他决定故技重施。
你们不是要闹高永清的麻烦么?好的,请上书。到时候白纸黑字,高永清一定不会有事,皇帝也不会重罚,回过头来,一个也别想跑。
但这些官员并不知道从前太子遇刺一事与此事有关联,更不知道内中辛秘,还都以为是落井下石的好机会,纷纷道允,愿替陛下分忧。可满朝文武也不是人人憎恨高永清,更不是人人都要跟此风而无己思,也有人一言不发,只看着这个被传早和高永清撕破脸水火不容的卓大人,深觉诡异,但又找不到头绪。
太子也不知这是为何,他只是觉得卓思衡既然这样说,那一定没有错。
于是百官散朝,太子带着一肚子话回头去找皇帝。
可刚一进寝宫,他便呆住了。
自己的爹和长公主谈笑风生,看不出半点毛病来。
所以这是对自己的考验?可又不太像啊……
他正迷惑之际,却听姑姑当头棒喝般的一句话:“太子归来得好,你手上的事先放一放,眼下还有一件大事得听听你的意思,我与你父皇正说道你出宫立府的事情,这立府便也要择立太子妃了,不知你可有什么中意的人选?”
太子本在想,父皇似乎并不在意高永清一事其他人如何看待和谏议,甚至优哉游哉在和长公主闲谈,是不是心中已经有了打算?只不过走个过场?那自己也是过场的一部分?父皇希望自己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可这个话题一出,他再无暇顾及其他人,愣住当场半晌,我来我去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连皇帝看了都忍不住言笑晏晏:“这个年纪也不算早了。”
“母后……尚在病中,儿臣不敢妄议亲事……”太子的声音越说越小,到后面自己都听不清了。
一个娉婷玉立身的影绰约浮上心头,可他却不敢去分去半点思量。
第155章
二位长辈见他不愿说话,以为是被问至羞怯窘迫处,相视莞尔。
宣仪长公主打圆场笑道:“你父皇又不是问了便给人抓来做你的太子妃,天家找媳妇更要提前仔细斟酌,你是储君,你的婚事便也是国事。皇嫂身体羸弱又在养病,你该尽孝处还是不能废忘的,可年纪摆在这里,找个能与你一起尽心照顾皇嫂知书达理又品性端方的太子妃也是当务之急。”
自己的这个姑姑最是能体察父皇的心意,想必这也是父皇的意思。
可是,如果让自己说心上人是谁,父皇必然猜疑他借婚姻大事来附着自身权势,找寻朝中重臣来结党助力,如果不说……他也不知道父皇会为他挑选什么样的妻子……
急剧的惶惶意乱催逼,刘煦却在无助当中牢牢攥住一道光束般的记忆。那是个平淡又仓促的四月,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顾世瑜的四月。
那天他前往姑姑的长公主府为父皇办差,说是办差,不过照吩咐送些庆贺姑姑生日的赏赐。午后天空蓝的分外不真实,入到内院,自南方移栽来的芭蕉被骤雨摧打得哀怨低迷,委顿的每片叶子仿佛都在倾诉不愿被收束此处的怨怼。
他经过垂头芭蕉入殿内,谁知来得不巧,正编修《女史典》的几位女官们正在为着什么而争执,有一个声音自内传出,清悦动耳,明明柔柔细细,却透出股强烈的自信和笃定来,听着就让刘煦羡慕不已。他顺势看去,说话的是位声音和眉目一样柔细的女子,身着烟霭般的蜜色宫裙,可那样铿锵顿挫的声音,却仿佛是自朝堂而立,笔挺胜剑,于百官当中亦不逊色。
战况甚是激烈,刘煦半道而来,没有听到前面的起因,只听女子说:“不可!此言出处无确凿。若擅自引用岂非失了精确与尊重?若无处可查便当舍弃。修史当求真求实为先。”
罗女史和卓大哥的妹妹慧衡姐姐却有不同的看法。
“此句为二典结合所编,绝非杜撰。”罗女史的声音也是毋庸置疑的坚定,“若事事都以单一史典为昭,又何谈集编之成?”
“编撰绝非摘章抄句,我也认同该详实求真,但此出处尚不可表,自其他二史中集成合议,并非不可。”慧衡姐姐的话则委婉得多,但细细听来也是十分坚持自己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