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183)
御史台报奏案终是职责所在,顾缟不会让高永清挟私,那一定是王伯棠案本身牵出重要干系,是自己在瑾州所不知道的事情。
所以他才要在场,皇帝需要他来核对当时在瑾州的蛛丝马迹,此次他必然不是被告,而是证人。
理清思路,卓思衡极为冷静知晓自己要扮演的角色,行至崇政殿,果然皇帝身边的胡公公见了他就道:“可找到您了卓大人,去国子监的官吏说您入了宫,可咱们也没看着,这圣上的差事差点给办出岔子。”
“多亏沈相告知,下官才好赶来至此。”卓思衡确实要感谢头脑清醒的沈敏尧。
“其他诸位大人也已至偏阁等候传唤,二位大人请跟我来。”胡公公命人去告知皇帝与其余人,将最后到的二人引至崇政殿外等候,不一会儿,卓思衡就看见偏阁里出来了好些人。
郑镜堂、曾玄度、顾缟、白琮、唐令熙,以及高永清。
以上几人卓思衡不用想也知道他们会被传召,可后面还跟着一位出乎卓思衡的意料。
虞雍今日未着戎装只穿朝服,他个子最高,宽大袍服在他身上便也是合体得度,走起路来两下生风。
为什么会有虞雍?此事和禁军有和关联?
这里面所有人里,唯一能和卓思衡悄无声息交换眼神的只有曾玄度,老师自他面前走过,轻轻摇摇头,似乎在暗示他先什么都别说,又可能只是告诉他没有什么问题。
可卓思衡此时心里想得头一件事是:这些人等在一个屋里,不会打起来吗?
皇帝来得也很快,显然是等候多时,他身后跟着那位年轻有为,据说这两年最的圣意的翰林院检校吕谦行。
吕谦行一贯目下无尘,天生自带着傲骨,颇有文人清流最极致的风采,同虞雍那样贵胄宗室出身又军功彪炳的傲慢持峙各有异同。
卓思衡看着身着绿袍在朱紫行列里的吕谦行,仿佛看到过去的自己。
几人站定,叩拜皇帝,等待示下。
“朕叫诸位来是为王伯棠一案最终了结听听三司的总汇。”
白琮虽是大学士,在卓思衡不在这几年自翰林院出去兼管大理寺事务,任职大理寺卿,卓思衡回来后觉得让这么个老好人去当最高人民法院院长有点残忍,但后来发现白学士可以在任何位置上混得风生水起,在他治下,大理寺日渐和谐融洽。
代表刑部的则是唐令熙,他在卓思衡不在的时日里调回中枢便在此任职。
而今日,为王伯棠的案子,三司长官齐聚一堂,再加上几位皇上素日信任的臣工,卓思衡愈发觉得,在他忙于学政时案子已经升级至一个他所未曾触及的层面。
皇上示意顾缟,由御史台作调查陈词。
顾缟则看向高永清,只见后者迈出一步,礼后朗声道:“三司会审王伯棠一案后,御史台查验证词证人证物,再转交地方巡检司核验,却发现事有隐情。瑾州弊案一事刑部认定王伯棠只有渎职,然而自巡检司来报,在瑾州弊案前,江乡书院曾派人密通王伯棠,并表示要在瑾州开设其书院,瑾州私学虽多,却多是县镇小塾,唯独瑾州州学规模为最。江乡书院若想广纳贤学,必要与州学抗衡。偏偏在此时,瑾州弊案昭彰天下,州学关闭整饬,巡查不断,官员处置,学生缺业。御史台以为,此事与王伯棠及江乡书院勾连甚深,弊案情由或不单是瑾州学政官吏贪婪无度,为上者鼓动纵容也未可知。”
卓思衡听得脑瓜子嗡嗡响,不是惊骇,而是愤怒之下血压升高造成的现象。
如果真像高永清所说,为了一己私利,王伯棠及唐家竟然不顾瑾州学子与国家科举取士的信誉竞兴私利,至州学于死地,而扶持江乡书院在瑾州立足。想必要开在瑾州那个江乡书院里,定然有唐家和王伯棠不少银子,若盈利,他们也会盆满钵满,所以才不惜以私害公,至千百学子的前程于不顾!
卓思衡压抑怒火,平静得站在风口浪尖,而他一侧的唐令熙却站出来道:“荒谬!刑部提审王伯棠七次,他并无此述!”
“若是各个案犯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要刑部做什么。”高永清在御前讲话也从不收敛,锋芒毕露。
“你在御前大放厥词,想必御史台定有证据,请让圣上过目明察。”唐令熙扬高音调,气势绝没有输。
高永清冰冷的目光看了过去,一字一顿道:“派人去将江乡书院几位元老捉拿归案严加审讯,人证便有了。”
“简直是莫须有之罪名!平白无故要刑部下令缉拿士林中人,你置圣上清议于何地?若士林非议,岂不是怪罪圣上对读书人刑讯严苛?你挟持圣心以报私怨,用心之歹毒简直闻所未闻!”
唐令熙语气森冷,毫不客气将话堵回,他帽子扣得极大,卓思衡听完掌心已有潮意。
倒是高永清,始终面不改色,镇定自若答曰:“随你自辩,然而天理昭彰,水落石出之议御史台已陈述完毕,其余留待圣上乾纲独断,你代圣而言不也是挟持圣意么?”
虞雍十四岁起便去到边关餐风饮露摸爬滚打,虽身份贵重但未在前朝涉议言政,人生第一次接触文官打架,总是冷静自持如他,也是略有面怔,只在一侧脸色阴沉地盯着两人。
此时已是不可开交的局面,皇帝却仍选择一言不发。
卓思衡知道他在等人说话,但这个人不是自己。
沈敏尧站了出来。
可他未等开口,郑镜堂却先一步道:“圣驾在上,不得失仪。”
唐令熙同高永清便不再言语。
郑镜堂朝圣上行礼道:“此事过于骇人听闻,臣听罢心有一疑,望圣上准臣言明。”
皇帝仿佛一个永远处于局外的看客,带着平静和惯有的忧虑示意郑镜堂说下去。
“方才高御史所言,臣以为有待商榷,须知江乡书院至今只青州一处,并未于瑾州有所增设,若按照高御史的思辑,瑾州弊案源于私利暗起,然而瑾州今日最鼎盛私学却无其所指江乡书院,而是……卓司业同安化郡窑厂与永明郡茶园所共设的道阶书院,那岂不是意指卓司业同瑾州弊案才是有千丝万缕勾连之人?”
卓思衡知道话题早晚会到自己身上,却没想是以如此犀利的方式这样迅速斩落。
众人的目光汇聚过来,他正要开口,却听皇帝忽然说道:“那此案刑部和御史台各执一词,大理寺是何意见?”
皇帝将话题转出,卓思衡立即明白此意。
皇帝当然不想进行到一半的整顿学风因为主导官吏涉案而被迫停止,尤其春坛即将完美收官的关键时刻,卓思衡的中立和稳固对他来说比任何事都重要。
所以,自己才得到了圣意的袒护。
但这个袒护却让卓思衡看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机遇。
他第一次同皇帝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白琮的回答当然是一贯的和稀泥,皇帝不管爱不爱听,但至少装作听得十分认真。而卓思衡则在这个间歇,回忆起道阶书院命名的由来。
“这个书院的名字,还是要大人您来取才最得益。”
在离开安化郡前往瑾州学事司赴任前,宋蕴和、吴兴和潘广凌同他最后核验书院兴建的事宜时纷纷如此表示。
卓思衡也不推辞,他确实已经想好了名字:
“我想叫它道阶书院。”
“这是何意?”潘广凌不解,其他二人也面面相觑,觉得此名甚是古怪。
卓思衡将道阶二字写于纸上,落笔道:“天地相悬,间无可攀。但天地之间却是有道。此道非一人之力可行进,要我们世世代代历阶而上,才能无限接近心中之道,而心中之道是为天道。”
三人皆觉甚妙。
但卓思衡没有办法说出自己为书院取名道阶的真实想法。
这是他的私心,因为他此时已然决意,要做历史进程中那个最关键的台阶。历史发展的一蹴而就可能需要太沉痛的代价,如果历阶而上,未必不是一条漫长却更稳健的路途。他与他要寻觅的盟友,只能做这样一种人:他们必须勇于做历史进步的一级台阶,为后人能在翻天覆地的变化中竭力攀登积累知识经验和夯实心基。或许,穷尽一生,卓思衡自己所成为的这一级台阶比之于历史犹如尘埃比之于沙漠,但他的下一级必须由他而上,再下一级亦然,历史便会这样前进,有朝一日,当所有台阶准备就绪,即将创造历史的后人就可以自他们一步步历阶而上,用变革创造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