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17)
“哥哥……”慈衡没有姐姐端庄持重,眼泪已然落至腮边,将圆润小脸冰得通红,“哥哥遇到坏人千万别手软,我给你的匕首可是荣大夫当年在军营里用过的,割骨削肉像砍瓜切菜,你就往那些坏人身上招呼!我给你的草药包你别嫌我针线不如姐姐,看书困了累了拿出来闻闻,可提神了……哥哥……你到了地方就托人带口信儿回来……”
说着,慈衡越想越舍不得。呜咽出声,扑到卓思衡怀里大哭起来。
悉衡则始终沉默着,眼眶微红似是极力忍耐不舍压抑担忧牵挂,许久才开口道:“路上看得书我给大哥抄了几本。大哥脾气温厚,但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能一味隐忍。”
卓思衡搂过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在自己怀中,眼泪早已冻结在脸颊上。
其余送行的乡亲见此无父无母的一家孩子如此情深义厚,都是感叹不已,有些早已忍不住也背过身去悄悄抹掉眼角泪珠。
“行啦,开拔吧,别误了到车马驿过夜的时辰,如今日头落得可快了。”朱通眼中亦是晶莹,拉过三个卓家小的,又塞给卓思衡一个布包道,“这是听说你今天出发,里正和其他乡亲让我给你带上的东西,都是些吃得用的,穷家富路,在外面闯荡不嫌东西多,还有你婶子给你赶出来两套厚实袍子,用你五叔衣服改的,别嫌弃旧,旧衣穿着才舒适!还有,你弟弟说得对,你那个好脾气,在外面多长几个心眼准没错。”
其他几个来送的乡里人念及这些年卓衍的恩与卓思衡的好,也都准备了些路上吃的干粮,卓思衡重新跳下来,大礼郑重谢过乡亲,才重新回到爬犁上。
“我给你的东西都放爬犁上了。”呼延叟重重拍了拍卓思衡的肩,“好小子!要争气!”
说完他便催促车马夫勿要耽误时辰,赶紧出发。
雪地上缓缓出现两道深深痕迹,卓思衡不住回首,可想看的人却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视线里。
他站直身子,却最终只看见联排的雪树与封冻的溪流,再朝远走,熟悉的景色便都一应消失。
卓思衡跌坐下来,分离悬念之痛与追逐求道之心快将他撕成两半。
许是流泪久了,他在雪爬犁上盖着毡毯就睡着了,醒来时已到车马驿,住了一夜,便动身前往宁朔城换乘官驿马车走官道。
不同于上次去宁朔,冬天道路难行,一天的路途得化作两天,车马夫安慰他不用着急,换了官道后就算花十天半个月穿过整个卫州到宁兴府,时间是肯定赶得上。
其实卓思衡并不着急,他曾认真算过时间,此时尚在九月中旬,宁兴府本府解试定了十一月上旬,将近两个月时间从朔州至北都云中时间绰绰有余,到那里甚至还有富余调整一番备考。只是就怕路途中间出什么岔子,或是在宁朔拿手续耽搁,提前预留点空间也是不打无准备之仗的关键。
这些要点,还是从前卓衍在时说给他的听的,如今用上了,父亲却已不在。
此次出行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格外顺利,到宁朔城后盖印文书与办理通关文牒都非常快,只住了一日,便又搭了宽敞温暖的官驿马车。卓思衡是觉得这里实在没什么人去解试的缘故,衙门里除了闲散的官吏就只有自己一个,根本谈不上办事效率。
虽然还是秋天,但朔州已和隆冬没有区别,出门的人十分少,驿马车内堆了一半的货物与邮物,余下三两人仿佛都是走亲戚的,大包小裹上了马车便昏昏欲睡。有人看出他是科举应试的学子,还顺口祝福两句,卓思衡也都礼貌谢过。
官驿马车走走停停,虽然方便休息,却也快不起来,尤其要跑些乡里,因而到了车马驿,卓思衡便要扯上自己那一大堆东西下车去问,接下来往哪走,若是顺路正好,若是不顺路,他只能在原地歇息,等待下一辆车经过,或是有私人的货队与马车捎带一程,有时等了好久都等不到人迹,便只能按照驿卒画出的图,一个人扛着行礼在冰天雪地,往下一处关隘徒步。
这样等等走走,十天才出去朔州,已是比预想慢了很多。
不过好在到了卫州,气候便不再那么严酷,经过的乡屯小县也肉眼可见的增多。到底是军治的州府,人烟渐多关卡也多,走走停停也花去不少时间。
等到卓思衡一路风尘仆仆终于进了宁兴府地界,已是十月过半秋残冷尾。
路上听人说,宁兴府刚下第一场雪,将冷未冷,卓思衡本也想着赶快进城再花费时间修整,所以没在路上多做停留。行路这些天他的胡子长了个络腮,再加上身上兽皮毛绒全套的朔州过冬出门行头,卓思衡已经好几次被路上的关卡军士拦住盘问,拿了文牒才放走。
而自打进宁兴府,他再上官驿的马车,上面的人都躲着他往远了坐,还时不时拿恐惧的眼神偷偷看他。
他估计自己这幅尊荣已经是介于猎户和山贼之间了,威慑力和从前露出个花臂加戴金链子的总和有得一拼,妹妹弟弟真的不用担心他的出门安危。
说来也怪,宁兴府虽然也在北方又下过雪,此时却好像深秋,褐红的叶子随他的行程掉了一路,潇飒西北风卷吹天地,秋高气爽天朗云清,寂寥萧条中又有清新明快的心声。路上风疾,但冷而不寒,即便穿得太多被热出一身汗,卓思衡还是兴致勃勃流连未曾见过的明艳秋色,心情疏朗开阔,也不觉一路辛苦多艰,更想着将来必定要带弟弟妹妹来此地赏玩一趟。
北都云中位于宁兴府正心一点,西有弥陀岭相护阻隔北地寒意,南通京宁运河捎带来彼方富庶,而这里的城墙,比卓思衡见过的宁朔还要更高——云中城城墙皆以深灰坚岩垒砌而成,仰观落帽,脖颈酸胀,浑然如山岳,轻松压过宁朔土墙筑城的气势,给人不可欺的庄肃之感,三门依次列开,最大的一个能三车并驷穿行而过。
饶是卓思衡此时比当年入宁朔城时成熟许多,仍然被好奇心与新奇感驱使,四处瞧看,被守军入城盘问时脸上还带着讶然的惊艳。
不过他倒仍是保有始终的细心,发觉入城队伍的前后有了许多书生学子模样的人,想来都是齐聚一堂到此解试。
忽然,他有种不详的预感,这么多人来这里考试,不会现在订不到合适的房间了吧……
卓思衡心下一沉,也顾不上再欣赏大都市的繁华,紧赶慢赶入城,问路找到贡院附近,询问了许多家开在这里的客店脚店,都已无了房间,他先是略有些着急,但很快有了主意,再往远走几条街,继续询问。
其实他本不想去问那些看上去就比较豪华昂贵的客店,可是如今也顾不得许多,先找到落脚点才是要紧,于是就近走入一家叫东望楼的客店内。
这处果然与之前去过的小店不同,雕梁宽厅列了至少三十几张古朴的方桌,几乎坐得满满当当,中庭一小处天井里种着棵九曲枫槭木,绯叶随风纷纷落至堂间,触目可及皆是富贵清雅。
此时已有闲坐的客人朝他望过来——实在是这一身装束想不惹眼都不行。
卓思衡只是目光扫过便知这里大概自己是住不起太久的,但一路并未花销很大,银钱富裕,于此小小修整一晚再想他法也不失为一个主意,于是便问柜前的小二:“请问还有普通的房间么?”
小二打量他一眼,问道:“客官是……跑途的行商?”
“我是来应试的。”
他话音刚落,临近一桌忽得爆发出一阵笑声。
“各位兄台,在下便说如今我朝圣主当国吏治清明,学风渐起远达千里,你看,连不知哪个山沟里的狗熊都爬出来考科举了。”
此人声音极大,调门又高,说罢还肆无忌惮地大笑,整个厅堂的客人都朝此处看来,眼见如此打扮的卓思衡,也都明白了说话之人在笑什么,有些早已忍俊不禁,也有些颇为慨叹摇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