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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158)

作者:乌鞘 阅读记录

“我后来又去了几处瑾州偏远的山中县乡,记下了当地的风物习俗,加上在遇见你之前在瑾州的累积,林林总总写了四十三篇,这里将未成文的原始记录也一并奉上,你在删改的时候也好有个参照。”宋端明明是在说正事,可整个人偏偏就是那种松弛的样子,仿佛只是在闲谈。

卓思衡却惊讶了,他粗略一看,字里行间宋端的文笔清丽辞彩精拔,最重要的是内物详尽,从山川风貌写到民居民俗,无所不包,这样的文章下来却并不长篇累牍,而是文体省净风华清靡,读起来干脆利落,竟有古靖节先生之感!

“你的文章这样好,其实不必去太学大费周章,我可以教你些时策文章的写法要义,你再读些史传,必不会在下次科举当中空手而归。”卓思衡陈恳道。

宋端却笑了:“你这人,该算计的时候怎么不会算计?我要是不去国子监太学,谁替你打探个中动向?你为自己考虑也该给我的文章挑挑毛病,再大义凛然来两句劝学的话,这样方才像个宦海沉浮过的能臣老吏。”

卓思衡明白他的意思,也笑了出来:“我要真是这样的人,你怕也不会同我讲这样的话。我们既然已是知交,那更不用再弯绕一番。你的文章已不输许多我的同榜同僚,假以时日,高中是必然的,你真的还打算去国子监太学么?你应该清楚那里如今是什么样子吧?”

“我当然清楚,但却并不担心。能在这样近距离的地方看你的施政手段,这一趟我必不白白花去时间。你能教我的远比文章更多。”

宋端的眼睛很亮,话语更是富有穿透力,让卓思衡豁然开朗。

对的,许多时候他以为的照顾和传授实际上太过死板,其实真正的有心之士在任何时候都能汲取到自己想要的经验。

二人又将文稿看过一遍,粗粗对过,其余留待今后帝京再见再议。卓思衡又叮嘱了宋端一些在北方生活的注意事项,以及表弟回信所说舅舅与表妹的近况,二人谈至黎明才依依不舍话别。宋端留在本地,卓思衡则即刻启程。

自离开家五年已过,虽然一直音书相通,却难解思念。越行近帝京,卓思衡越能理解何为“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连一路都欢跃的慈衡也沉默许多,只静静看着官道两旁已落过叶的枯枝,默默数着里堠的个数。

也不知是煎熬还是喜悦。

他们入京前逗留的最后一站是中京府的近郊官驿,此地为由南向北抵达帝京前的最大一处场驿,周边尽是村镇,来往行人极多,反而入了官驿内倒清净,卓思衡打算在这里收拾停当最后用餐修整一番,赶在黄昏前入城,谁知他刚刚落脚,便自外面进来位长相陌生却穿着绿色官袍的官员,这人看上去很是年轻,体态挺拔端正,漆黑的眼眸目不斜视,略略下垂的嘴角天生便比人多出几分严肃。

他朝卓思衡行礼后自报家门:“下官是翰林院检校吕谦行,奉圣上口谕,国子监司业卓思衡恭听。”

翰林院检校,那便是上次科举的二甲了?

卓思衡想着已准备好领旨。

口谕不同上谕和诏书,是皇帝以口传形式下达的命令,更多是非正式或者私人的传召与信息传递,只是即便如此,也得大礼奉诏。

“口谕有令,传召卓思衡即刻入宫。”

言简意赅,什么信息都没有。

卓思衡听完起身,见这位年轻的翰林院检校满脸严肃,似乎不打算和他多说什么,于是他也闭口不谈其余,只道:“驿站快马即刻便可调遣,我这就赶回入宫面圣。”

“下官与卓大人同往。”吕谦行礼数是不错,可却好像一只仙鹤,有种天之骄子的傲然。

卓思衡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年轻真好,也没时间再想更多,急忙换上官袍,将官帽裹好背在背上,告知慈衡与陆恢一声,便匆忙上马赶赴皇城。

他入城后沿着朱雀大道直走,行至自家附近,只需两三拐便能回去,可此时大概慧衡和悉衡都已离家跑去帝京南安门外接他,可惜自己却被皇帝不明所以的诏书拉着匆匆而行,也不知到底为何?

只一个闪念,卓思衡已疾驰至皇城门前下马亭。

皇宫威仪耸峙雕梁如旧,尚未黄昏时日光犹有余烈,只是被冬日寒意浸透后那一抹碧蓝澄空下的淡金色也有一丝微凉。

卓思衡跑马之后出了汗,略擦拭了额头再戴好官帽,抵达天章殿后再次整顿仪容,迎接与皇帝时隔五年的重逢。

然而他先听到的却是天章殿内传出的小孩子的嬉笑打闹声。

许久不做京官,但卓思衡还保持着出色的肌肉记忆,内监通传后,他才缓步入内,先不去直视帝王,而是率先行礼。

嬉笑声止住了。

“臣卓思衡参见圣上。”

“云山,怪朕,叫你来得匆忙,官袍都没赐下,你看你如今也是入了五品门槛的官吏了,却还穿着绿袍,一会儿赶紧去换上。来,让朕看看,这几年朕身边都没个得力的侍诏,很是想你啊!”皇帝的声音仿佛是自记忆里传来,温和平常,“在外面一定很思念家中弟妹吧?如今你便能入京同他们团聚了。”

其实在卓思衡救过太子后,皇帝与他说话的氛围似乎是变了,如今却又回到卓思衡最熟悉的感觉。

“圣上急召,臣不敢怠慢,两任在外五年未见,臣亦是思念君上的知遇之恩,盼望早日得见天颜。”

开玩笑,我不想我妹妹弟弟,还能更想你?

这种心口分裂言不由衷阳奉阴违的熟悉感……

回来了,一切都回来了!

卓思衡觉得自己离去多年未有不适应御前的生活,反而一回来便很快进入状态,演戏的水平甚至还更有精进。

他说完抬起头,虽是沉着,却还是愣住了,在皇帝膝上坐着一个小小的鹅黄宫装女孩,不过三四岁大,极其玉雪可爱,在桌边还站着一个穿着常服却自带麟趾之气的七八岁小男孩,两个孩子都用好奇又天真的目光打量着他。

“云山还没见过朕这两个孩子吧?”皇上像所有慈爱的父亲一样,温柔揽过两个孩子,“这是赵王,这是丹山公主,都是在最讨人嫌的年纪,光会给朕添乱,来,见见救过你们太子哥哥性命的恩人。”

第105章

卓思衡听完心跳持续加速,心想皇帝这葫芦里又开卖什么新药了?你听听你自己说得什么鬼话?

两个孩子心思单纯活泼,不管不顾,听了后都大胆凑过来打量卓思衡,丹山公主还去拉扯卓思衡的手,还用不大清楚的口齿奶声奶气问他是哪个手拉得弓救得人?

他拿孩子最没办法,对他们爹的不安也不好连累小孩,规规矩矩叫了赵王和公主问好,却被两个小孩子缠住,极其狼狈,既不能在圣前失仪,又不好真的蹲下来陪他们打闹。

想到太子刘煦小时候肯定没有这种被宠爱的安全感,能在父亲膝头撒娇可以任性肆意言语,卓思衡越觉得赵王和丹山公主可爱,心中就越是悲悯叹息。

同爹不同命。

“平常朕处理政事面见大臣都不好带着他们,偏偏他们正是淘气缠人的年纪,一会儿见不到朕就要闹。不过今日是见你,你是我的近臣,个性又不那么强诤认死理,两个孩子闹一闹你也不会怪朕嬉怠臣工与政务。”皇帝垂着笑眼凝睇两个子女,慈怜宠溺溢于言表。

卓思衡心想我什么时候成皇上你的近臣了?但嘴上却还是保持受宠若惊,谦逊道:“臣惶恐。”

其实他可以理解,皇帝也算温馨和睦家庭氛围度过的童年,只是遭逢惊变家毁人亡,怎会不怀顾从前?或许他也想将这份温情传递给自己的孩子。

但仅限自己最喜欢的孩子。

“你怎么只和父皇说话,不和我们说话啊?”赵王对卓思衡的区别对待略有不满,皇帝听后哈哈大笑对自己儿子说道:“卓爱卿还没有做父亲,不会同你们小娃娃打交道。”他似是想起什么,抬头看着卓思衡,“不过你即将而立之年,却尚未成家,实在不成样子,如今回来也是堂堂五品穿朱佩印,你要是相中哪家品貌端方的女儿便告知朕,朕来赐婚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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