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154)
三人在嘉鹤楼会宴,虽是在上层密闭且视野极好的厅室内约见,但或许是知道卓思衡素来从简,招待的菜色精美但不多,都是江南府名菜,算是尝鲜,而酒也换成了茶。
宋蕴惠同自己的三弟宋蕴和长相不是特别相似,宋蕴惠自己笑着说他像父亲,可三弟像母亲,旁人都看不出来他们是一家子。不过卓思衡看来,二人的性格却更不相似,宋蕴和其实多少有些商人的明显特制,那种圆滑世故是刻在言谈举止中的,然而宋蕴惠却好像个好脾气的邻家老翁,说话做事慢慢悠悠,风趣又爱笑,根本看不出是富甲一方豪商的领头羊。
这点看来,宋端倒是更像他爹。
“从前只在我家小儿子口中听过卓大人的风采,如今得见,当真是不凡,曾听家里老人说,私下里越不像个官的官越是真正的官,这话听着拗口,但宋某多年混迹,如今想来,好像真的是这个道理,大人怎么看都不像个官吏,倒像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宋蕴惠语速慢,却中气十足。
卓思衡心想那看来成功的商人也是这个道理,只是他没有说出来,不过笑笑,显得很是谦虚。
宋蕴惠径自说了下去:“我大儿子一直为我奔波,跟在我身边学了好多做人的道理,也确实,他是做这个的料,但我的小儿子打小便爱读书,识文断字比秀才家的孩子还早,我便想着,将来让他谋个功名,就算不为了官场上有人照应,也是想材有所器,不辜负自己的本领。”
“我父亲也曾如此教导过我,大抵天下慈父多有所思。”卓思衡接道。
“正是如此。可这小子……”宋蕴惠虽说嘴上嫌弃,可看向一侧宋端的表情却掩饰不住的疼爱和欣赏,“他实在顽劣!如今二十有二,却还是个白身,根本不务仕途。也罢也罢,做个富贵闲人,我倒是觉得也还好。可是,自从见了大人,我家小子回来后埋头书本,偶尔出门也是为了编书什么的,日日在书房里,实在奇异,我心中本就感激大人耳濡目染将他教至成材,谁料几日前,他读过大人的信后居然和我说……”
“爹,让我亲自说吧。”宋端还是那样光风霁月的笑容,可这次,他的笑容中少了一丝捉摸不透的缥缈,却多了几分从容的笃定,“卓兄,”他用得还是私下相交的称呼,“我想去考科举。”
卓思衡愣住了。
啥?宋端要去考科举?
自己居然有这样的感染力?
那他该试试感染一下皇帝,让国家早日走向共和……
不对不对,这小子哪是那么容易说服的个性,他打了这样的主意一定是有别的目的。
“科举仕途虽然好,但你叫我一声卓兄,我身为兄长要提醒你一句,若心不在此,实在无需勉强。”卓思衡摆出给州学生讲课的循循善诱来说道。
谁料宋蕴惠和宋端父子俩都是笑了,宋端说道:“我并非一时意气,而是见卓兄的本领而技痒,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这个理由倒确实像是宋端能想出来的。
“但仕途不是儿戏,是一生的阶梯却也是桎梏,你今后可能再没有其他选择了,”卓思衡严正道,“这是一条没有退路的路,你可想好了?”
“卓兄走着这样的路,不觉得孤独么?”宋端反问。
卓思衡心里略有触动,其实他不孤独的,家人同朋友以及好多有缘得见的人,有些已成为他前行的动力,可是,在有些时刻,在有些长夜到来之时,卓思衡总是能意识到他已独行了很久。
这是他从未与人言过的心境,不知为何,被宋端点出之时,他下意识想要回避,对方却似乎已是拿定他的心思,不求他的回答,径自说了下去:“卓兄升任的是国子监的司业。这个位置不单单是要管理国子监太学,还有天下学政之事都得分心劳神,除了礼部管理科举和选材,其余学政都在你处。卓兄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好独自为援,我去考科举,长远看是为自己痛快心意,可眼下,却是能去到国子监的太学里为卓兄张开一双眼睛,做个你的耳目,在你看不到的背后为你警醒参谋。”
第102章
卓思衡是有点职业病的,他当官多年,第一时间便发现这话里的漏洞并予以指正:“远达,国子监太学需要七品以上在帝京的官吏亲眷方能入学,我记得你家并无亲属入仕,你有心助我,我甚为感激,但此事却不易行。不如这样,我四弟如今正在熊崖书院读书,我可以为你请托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帮忙引荐,你看如何?”
宋蕴惠倒是先一步笑道:“大人,如果您愿意引荐那就再好不过了。”
卓思衡哭笑不得:“可我也不是你们家的亲戚啊……”
“大人,令堂的娘家姓氏是宋,我家有专治族谱的相公翻阅后,发现我爷爷的兄弟的儿子的堂兄,正是令堂的堂亲兄弟,长门宋氏的族人啊!”
“啊?”
卓思衡活至今日,从来没有被什么东西绕晕过,可这两世都过于简单的亲戚关系令他大意失了防备,听到这一串亲眷关系已是脑子里乱作一团。
宋蕴惠显然打算乘胜追击,欢快说道:“论辈分,我家小子还得叫您一声舅舅!”
卓思衡傻了:“我是……是他舅舅?”
“舅舅。”宋端一本正经站起来给卓思衡行礼。
“别!”卓思衡吓得也赶紧站起来,“我和远达就差五六岁,这么叫实在太古怪了……”
“舅舅多虑了。”看得出来宋端努力忍住了笑。
卓思衡知道宋家倒也不是逼他,只是想要他帮忙想想办法,而宋端提出的建议确实很诱人,虽然他也算有认识的人在国子监,和学生中却没有个熟人好了解些信息,国子监不比州学,势力遍布错综复杂,想要改革学政的第一步,他需要足够的了解和认知,但已经离开政治中枢五六年的卓思衡暂时并没有这样的掌控力。
他需要盟友,尤其是基层的盟友。
这即便是利益的交换,却也是建立在他与宋家多年的亲密战友关系上,他不会不帮宋端,可是舅舅这个还是算了吧……
等等,舅舅?
卓思衡突然灵光乍现,他第一次这样佩服自己在混乱中的急智。
“远达兄需要一个依傍,但我若突然多出个这样大年纪的外甥,实在说不过去,但我却真的有一个舅舅。”卓思衡笑道。
“愿闻其详。”宋蕴惠立即表示非常感兴趣。
“我母家舅舅因过去罪案影响,仕途坎坷,后又因腿伤告请辞官,他膝下仅有一女,眼下正在灵州湘宜郡的桐台县修养,我姨母家的表弟曾在此地为父母官,他官声极佳,如今已升至戎州常平司的提举,但他为官清廉,素无余财,此次自西南到西北赴任将近万里之途,他骑马赶赴倒是可以,然而我舅舅若无舒适车马船只与人照料,实在不宜从行如此之远。我想将我舅舅同表妹一道接回帝京与家人团聚,我舅舅是真正的长门宋氏子弟,若论亲缘,他或许更合适远达兄从附。所以只要宋伯父愿意安排宋家的马队和商船帮忙照料护送我舅舅入京,一切都是好说。”
卓思衡刚到地方时,其实并不擅长和人讨价还价,但一个没有根基的年轻官吏,如果不能找到自己的筹码,在地方推行新政便是寸步难行,他逼迫自己掌握了这项能力,如今,他相信能力本身会在更广阔的天地帮助他从容前行。
不过,大概,可能,他还得伪装一下,毕竟在儒生眼中,他搞这一套简直堪比犯罪。
但是卓思衡不在乎。
他要得是灵活且踏实的过程,与正确且稳固的结果。
宋蕴惠听罢击节而赞:“卓大人不但才学与治政是翘楚,德行亦是表率,如此忠孝之诚,该让我这儿子好好学一学才对。既然如此,大人便告诉我家舅的居处,我命灵州宋家商号的人去接应,也劳烦大人修书一封告知贵家表弟此事,好有个照应,再给我也留书一封,这样接人去时,也得有个凭证不是?我立即着人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