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94)
“找到你了,”罗希笑着说,“我的新娘。”
出于巨大的惯性,小海獭一下从云池怀里飞甩出去。它瞪大双目,纵使如何惶急地嘤嘤乱叫,也只能看着云池离它越来越远,直到它跌落海面,溅起微小的“扑通”声,被水光和乱流截断了视线。
云池被一双铁铸般的手臂强行固定,他的心脏疯狂撞击胸膛,几乎要从喉咙里脱出去,然而他的心绪却平和如死,寂静得不正常。
云池没有一秒犹豫,也没有一丝一毫分摊给其余事务的愁思。匕首刹那出鞘,他捅向罗希的动作自然而然,流畅平静如每日清晨,他为萨迦涂抹餐刀上的奶油。
风暴之神惊讶地痛叫了一声,祂低下头,看到先代恶意女神的爱物,正正插在盔甲的空隙,捅进了祂身为神明的金身当中。
“放开我。”云池说。
罗希笑了。
风暴之神的身形高大健硕,肌肤如涂膏脂,泛着匀称闪亮的蜜色,华美的羽冠修饰着祂深邃英俊的眉目,祂的双瞳如聚灾祸,氤氲着混沌的银光。
神明轻轻地捏住了云池的手,只是一个动作,就令云池的骨节咯吱作响,疼得梗直了脖子。
“如果你不是一个人类,那么此刻,我不陨落,也要身受重伤。”罗希慢慢地说,口吻十分优雅,“可惜,你还是人,我的新娘。”
云池眼前遽然一黑,霎时失去了意识,瘫软着昏倒在神祇手中。
睡梦之神伯希亚围观完了全程,祂看了看底下愤怒咆哮,几乎要爬到岸上来攻击祂们的海怪,不知为何,祂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神明关乎未来的感知能力,正不停地朝他抗议,提醒祂当心今日之后的危险。
“你还是快走罢,罗希!”伯希亚不安地说,“千万不要忘记,我是为了还你的情,才答应你掺合进这件事的。”
“我不会违背自己的誓言,你我之间,从此一笔勾销了。”罗希慢慢地拔出滴流着金血的匕首,完美无缺的微笑神情也产生了细微的扭曲,“真是一朵带刺的花啊……”
“你同样不要忘记,西风也为这岛屿的主人效力。”临走之前,伯希亚警告道,“等到岛屿的主人回来,才是你真正有麻烦的时刻,罗希。这不是你设计把西风困在世界尽头就能够平安度过的,出于兄弟的情谊,我提醒你。”
“那我也提醒你,”罗希冷声道,“是伪神先抢走了我的人祭,又唆使魔怪杀了我的祭司,两两相加,不占理的是伪神,而非我!”
要是没有那个特殊印记呢,你还会如此大张旗鼓,冒着得罪先代主神的风险,来祂的岛屿上大闹一通么?
伯希亚最后瞄了一眼瘫倒在罗希怀中的人类,终究没有再用这个问题来影响祂和罗希之间的关系,转头散作无数流离的迷梦,离开了这里。
海岸边,水花破开,一个湿漉漉的,哆哆嗦嗦的白影,慢慢爬上了海岸,发呆地愣神。
小海獭望着空无一物的苍穹,想起被迫和它分离的云池,转身看看一片狼藉的岛屿,它用毛掌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再揉了揉……终究抑制不住,伤心地大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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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
“总算……给他一点水……”
“……擦脸……别擦身上……”
谁在说话……
云池朦朦胧胧地皱了皱眉,他隐约听到有人说话,想要睁开眼睛,但只是稍微错开一条缝,便觉得强光刺眼,令他头痛欲裂。
这是哪里……
有人拿来了水喂他,那水清甜如琼浆,云池光喝了一口,精神就为之一振。
“这是哪……”
他捂着额头,勉强扯开眼皮,先看到华丽无比、堆金砌玉的穹顶,顺着再看下去,但见厅堂宽阔、摆设堂皇,猩红的织毯铺满了视线内的每一寸地面,上面用金线绣满了宝石的花朵,身下的床褥也柔滑如天上的云彩,相比之下,他自己穿的这身神衣,简直素得和白纸没什么两样。
“这是风暴神宫。”他身前有人回答。
云池闭上了眼睛,只想重新躺回去。
“那你们……又是谁?”
“我们是、我们是神主的……”
“我们是神主的神眷者!”另一个强硬的声音抢答道,“就算你是神主的新娘,也要讲求一个先来后到……”
“我是个鬼的新娘!”云池猛地坐起来,瞪着眼前的几个……十几个少男少女,“当初就是你们把罗希的风鹰放出来,攻击我的船的?”
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件事,神眷者们噤声不言,目光游移,都不敢看他。
“……你不知道,神主会怎么对待我们。”其中一个嘟哝道。
“如果来了新的人祭,又能讨神主的喜欢,神主就会在我们这些旧人当中随意指一个,剥夺他全部的身份和权力,让风鹰把他叼走……”
“我们不想死呀!”
云池都要被气笑了:“你们不想死,那你们看我的脸,是不是长着一副想死的模样啊?就你们这样,算个屁的神眷者,他眷顾你们吗,不就把你们当成玩物,高兴了看一眼,不高兴了拿去喂鹰?”
其中一个华服少年急忙坐起来:“可你是不同的!神主对我们这样,对你一定不会这样,你是祂的新娘啊!”
“你再说一个新娘,我揪着你的领子把你丢出去你信不信。”云池心头火起,对着萨迦的时候,就是他最快乐、最温柔的时候,现在对着风暴神宫里的这些人,他一个好脸色都不想给他们留,“所以你们是来干什么的,给罗希当说客的?”
神眷者们互看一眼,脸上都现出惴惴不安的表情。其中一个鼓起勇气,大声说:“我们都听说了,你住在荒岛上,生活条件十分艰苦,你侍奉的伪神,也有残暴不仁的名头……祂必定没有好好待你,你穿得多么朴素啊!”
她一伸手,向云池展示出一件极尽巧匠心血,精美绝伦的华衣,“你瞧,这不是比你身上穿的素衣好看许多倍吗?”
“而我们住在风暴的神宫,与神明同吃同住,天底下怎样的珍馐,怎样的美酒,怎样稀奇的珠宝和精巧的衣物,我们都能轻易拥有,”另一个也在旁边附和鼓劲,“并且,就像你见到的,我们还能使用神主的使者,让它们替我们办事……这难道不是分享了神主的权柄么?身为一个凡人,你还能期待些什么,这里就是心想事成的福地啦!”
而我,我和萨迦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他的神庙掩藏着世上所有的宝物,一切应有尽有;我穿着他的神衣,他带我去追逐月亮,愿意背着我去世上任意的角落玩闹冒险;我的欢笑即是他的欢笑,他害羞起来,我也会跟着脸红。
你说你们分享了神明的权柄,但从真正的自由,能够掌握自己生死的方面来看,你们身着绫罗绸缎,享用山珍海味,其实和死囚并无半分区别。因为这一切都是罗希赋予给你们的,得到还是失去,都只在他一念之间。
云池不想分辩了,他连张嘴的心力都懒得给,孔子说生于春而亡于秋,何见冬也?子与之论时,三日不绝也。意思是和从未见过冬天的蚱蜢争论什么是冬天,你就是争上三天三夜都不会有结果,既然如此,他何必浪费这个精神。
他没有接话,仅是冷漠地问:“罗希,你现在应该在哪站着旁观呢吧,别让你们小老婆们费力气了,我不会听的,出来跟我说正事。”
见他对他们口中的美好愿景充耳不闻,神眷者们纷纷惊惶道:“不,不!我们说错了,你是神主的新娘,你得到的肯定会比我们多得多,我们得来的权柄名不正言不顺,是万万比不上你的!”
“先把这件衣服换上吧,你被神主带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穿着它睡觉肯定很不舒服……”
云池不耐烦地扯过那件衣服,一下就将它撕成了两半,金线珠玉瞬间崩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