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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51)

作者:莲鹤夫人 阅读记录

一道裂纹已经从头到尾地贯穿了这艘小船,横木勉强地支撑着舟底,它再也受不起一点波澜了,不过,倒不如说它能撑到现在才是一个真正的奇迹。此刻,海水滔滔不绝地灌进密闭的船舱,冰冷刺骨,完全浇湿了里面铺垫的厚重织毯。

云池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浇醒的。

他浑浑噩噩,大脑一团浆糊,只能感到骨骼碎裂的剧痛。他连一根小指都无法动弹,后脑一片冰凉,不知是血还是水。

……我怎么了?

耳膜充斥着爆炸般的蜂鸣,世上所有嘈杂的声音一齐涌进他的身体,云池很想吐,但他的灵魂似乎是和身体完全分开的,只能感受,无从操控。

……我怎么会在这里?

海水还在源源不断地流泻进来,他的半个身子俱泡在寒意彻骨的冰水里,不得摆脱,更不能挣扎。也许是船舶开裂的声音,也许是冰层碰撞的声音,亦或者是痛苦带来的幻觉,不停有一种类似于讥笑的动静,从四面八方细细碎碎地传到云池耳中。

我记得我之前可没有被关在一个棺材里,我是、我是在……

碎语越来越大了,云池情不自禁地凝神细听。不,不是别的,不是幻觉,那真的是讥讽的嘲笑声!又尖又刺耳,带着得意忘形的狂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受难。

“……快不行了呀,今年的祭品……”

“让他死!让他死!”

“……弱小成这个样子,也敢妄想来到风神大人身边……”

“让他死!让他死!”

似乎伴随着这些恶毒的窃窃私语,风浪更加激烈,云池的小舟也越发难以承受恶劣环境的磋磨。

死……我死了吗?

云池太困惑、太害怕了。我没有死,我怎么会死呢?我刚才还在……是了!我刚才还在一个山洞里,带领我的队伍,一起感慨考古学界的重大发现,现在我怎么会在这里?

一捧寒凉的海水,就像一记无情的巴掌,狠狠摔在云池的脑门上,他又深又重的打了个冷战,总算想起了一点零碎的片段。

客观来说,云池既是一个继承了父母遗产的富贵闲人,也是一个爱好冒险,并且经过了探险协会认证的探险家。他清醒前的最后一个重大时刻,是他领导的队伍在人迹罕至的雨林中,发现了一个文明曾经留存过的遗迹。

——金色的壁画栩栩如生,似乎拥有无穷奥妙的美丽,在昏暗的地下,仍然散发出流动的光彩,宛如夕霞般惹人注目。

……接下来呢,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海上?难道是他的队员冒进贪功,所以暗害了他……

不,不至于,探险队组建的时间也不短了,云池熟悉队员的人品和道德,知道他们都是值得信赖,可以交付后背的好人,他们能有什么暗害自己的理由?更何况,雨林位于莫斯基蒂亚地区的腹地,他们要跑多远,才能找到一个可以抛尸的海啊?

正在他惶惶不安地苦想时,那些声音又嘈杂起来了。

“好了好了,他死了!”

“死透了吗?”

“死亡不曾怜悯他!他永远也别想进入风暴神宫了,哈哈!”

“唉,死了就别闹了,风神大人会怪罪我们的……”

什么,谁死了,说我吗?

打心眼里,云池对这些声音并无一丝好感,并且充满了厌恶,他正欲大声反驳,身上却忽然沉沉地一坠。

或者说,那不是来自身体的重量,而是来自灵魂的重量,他仿佛被人从天上砸到了地底,经过这么一下,云池骤然睁大眼睛,“哇”地吐了一大口混着咸水的血!

“咳、咳咳!”云池突然就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他吃力地抬起手臂,护住头颅,感到外面大作的狂风果真开始逐渐平息,翻涌波荡不休的海水也慢慢开始变得宁静。

太奇怪了,这到底是什么情况,风神?他们是在说真的风神,还是诡异的代号?无论如何,自然的伟力怎么可能受这几个令人嫌恶的小声音操控,他究竟流落到哪儿去了,楚门的世界吗?

这时,一个特别尖利刺耳的叫声忽然横插进来,震得云池脑瓜子生疼。

“不!风神大人要回来了,要是让他看到我们谋害祭品,他一定会杀了我们的!”

“什么?!快快快,把他处理掉,把他处理掉!”

“对,不能让风神大人看见!”

我的天啊,到底是什么鬼?

云池来不及破口大骂,身下遍体鳞伤的破烂小舟就剧烈地猛摇了一下,大浪高速旋转,风声呼号大作,犹如一只不可抵抗的巨手,将他牢牢抓在其中,狠狠地不知名的远方用力投掷——

云池在船舱底部重重地叠成一团,他眼前一黑,从此失去了意识。

·

祂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嗅了嗅冰海上传来的水汽。

新神又在放任自己的力量,搅乱大海的波涛……换在以往,这一定是不可饶恕的过错,但是时代更迭,世界也在变化,旧的法则和律令,早已无法约束新生的神明了。

祂轻轻地叹了口气,感觉到可怕的饥饿感,正在自己的肚腹处酝酿。

该去寻找食物,填饱肚子,再捱过太阳升起,月亮落下的一天了,祂想。

于是祂起身,小山般巨大的身躯,震得松枝簌簌作响,松枝上的残雪同时不住地弹落四溅。林间休憩的动物们畏惧这头庞然大物,全都惊恐地逃窜纷飞,惊得树林里叽叽喳喳乱响。

我是不会食用你们的血肉,接受你们的供奉的,祂一边想,一边拖着沉重的身躯,笨拙地朝海边走去,我钟爱的餐醴一直在冰海中繁衍生长,它们维系了神谱的繁荣发展,也见证了神谱的凋零落败……或许,它们还终将见证我的消逝,见证最后一位旧神的结局。

祂慢慢朝着海岸走去,感到凉爽惬意的微风,温柔地环绕在自己的颊边。祂走过群山,群山回荡着祂曾经的恩赐;祂走过溪水,溪水冲刷着祂昔日的光辉;祂走向未知未明的大海,大海以沉默相待它旧日的主人,不愿向祂夸耀如今丰饶的物产,乃是不属于祂的财富。

它们齐齐叹息:萨迦,离开吧……你不再属于这里了,离开吧……

祂充耳不闻,不欲徒劳地开口说话,打破自己多年的沉默。祂只是固执地向前走,一直等到鼻尖挨到荡漾着碎冰的海面,再将整个身子滑进海中。

在海下,祂的动作立刻变得灵活百倍。不曾开智的鱼群察觉到了神祇的气息,急忙害怕地散开,祂也不去挥爪抓捕那些自以为灵巧的小东西,而是一路下潜至海床,一个接一个地掰下饱满肥美的大海胆,再把它们塞进自己胸前的毛兜里。直到塞得装不下了,祂才原路返回,孤零零地团起身子,仰躺在海面上。

对其它生物来说棘手锋利,几乎可以当做武器的长刺海胆,在祂手里就像绒毛球一样温顺柔软。祂掰开一个,用爪子捧着海胆壳,凑近了吸那香甜的胆黄。

祂吃得快,倒也不吃净,只是吸个大概,便向下扣进海里,用残余的胆黄去喂那些勇敢一些的小鱼。祂一个个地掰,一半半地放,很快,身下就聚集起了一大群鱼。

如此“下潜——浮起”地反复几次,吃得差不多了,祂才带着几枚剩下的大海胆,往岸上游去。

身边似乎飘来了什么东西,也是白白的,但不像浮冰。

祂难得好奇,不由伸出爪子,把那东西够到自己面前,捧起来看了看。

船木?这看起来像是一艘祭祀之船的船木啊,是前夜那阵风浪造成的吗?

祂又叹了口气,就算不满意自己的祭品,又何必把祭船弄成这副样子呢?祭船上放的,通常都是稚嫩的幼崽,人们愿意拆散自己的家庭,向神表示虔诚的忠心,你又何必……

等等,幼崽?

祂僵住了。

船都碎了,那里面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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