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41)
至于江平阳的遗物,没了法比安的阻碍,江眠已经整理出了他的手稿、论著,还有被拆得零零碎碎的笔记本。他收得越多,就越是沉默,到后来,被研究所视为最高机密,锁在机要库里的个人终端,江眠已经不太想动了,他准备等到先处理完西格玛的事情之后再说。
提起法比安,到了执行官访问研究所的前一天晚上,江眠果然看到了许久未见的老熟人。
严格来说,其实这算不得什么“许久未见”,距离江眠重获自由的日期,仅仅过去一周而已,但这一周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以至于他再见到这个品格低劣的老熟人,竟觉得恍如隔世。
尤其是,法比安当前的模样变化之大,真的叫江眠愣了好一会。
从前,他是个身强体壮的白人男性,尽管年过四十,可是因为保养得宜,还服用过永生仙水,看起来顶多三十出头,尚处于血气方刚、青春强健的年岁。他一个人的体格,就顶了两个半的江眠,所以当日才能仅用一只手,就让江眠无法挣脱。
然而眼下,不要说血气方刚了,他简直是老态龙钟,活像被岁月无情地榨干了最后一丝精力。
法比安的头发仍然是棕黑的,可是发质之虚脆,仿佛轻轻一吹,满头稻草似的乱发就会化成枯槁的灰。他灰蓝色的眼瞳神光全无,布满了干涸的血丝,面颊深深凹陷,身上压根瞧不到有肉。德国人站在那里,竟让人恍惚幻视了一具嶙峋的骨头架子。
果然和拉珀斯说的一样,法比安没事,他的身上没有一丝伤口,可是看起来,他却仿佛受尽了天底下所有的折磨,甚至不得不透支全部的寿命,来抵御它的戕害。
“你看,他是不是很好?”水声浮动,人鱼耸立在江眠身后,俯低身体,依恋地抱住青年,“我没有,骗你。”
江眠转过身,仰头望着人鱼,踌躇了:“要说不好,那确实没什么问题,可要说好……他这样是不是太憔悴了,能混过去吗?”
青铜王嗣笑了,他的眼眸燃烧着岩浆的金光,眼神略微瞥过行尸走肉一般的法比安。在江眠看不到的角度,德国人忽然开始拼命地发抖,幅度之大,就算说他在激烈的狂舞也毫无违和感。不过,无论他怎么抽搐扭曲,他的牙关始终咬得死紧,喉咙也不自然地挛缩着,不曾让江眠听到一点多余的动静。
“肯定可以。”拉珀斯温柔地劝说,“不要担心,他不会,出问题的。”
人鱼丰密的长发彻底散开了,犹如一件漆黑的斗篷,完全包裹住了江眠的身体,也笼罩了他视线两侧的死角。
趁江眠不注意,拉珀斯飞快地啄了一下他的眼角,说:“吃东西,你饿了。”
“哎!”江眠阻拦不及,只得瞪着人鱼,“这可不是朋友的界限啊我跟你说。”
拉珀斯委屈:“可上次不是答应,比朋友,还多一点……”
雄性人鱼严严实实地抱着江眠,水浪涌动的声响一直不曾停歇,他们转身离开,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同时渐行渐远。
在身后,那具被抛下的、枯长沉默的人影,仍然在疯狂失控地挣扎。他以十指拼命撕扯着自己的皮肉,似乎为此将五脏六腑、肠肠肚肚全部翻出来都不觉得恐惧,反而是种终极的解脱。
然而,他制造出的伤口转瞬愈合,快得仿佛是一场徒劳的幻梦。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上夹那天我直接把评论管理权限交给了朋友,他反馈给我说误删了几个朋友的评论,要等一个月解禁。真的非常非常抱歉,等这几个朋友解锁之后,我会发大红包补偿的!(双手合十鞠躬】
拉珀斯:*炫耀,向江眠展示海底的奇珍异宝* 看!这是珠宝,这是钻石,这是王冠,这是一尊纯金的大雕像!
江眠:*不为所动* 嗯,这是按摩。*开始按摩*
拉珀斯:*戏剧性地哀嚎,惊恐又快乐地融化成一滩绒毛* 不——!我再也不能忍受余生没有它的日子,不!
第24章 果核之王(二十四)
人类来了。
拉珀斯抱着江眠,徐徐转开睑膜,燃灯一般的金眸,在朦胧的黑夜里寂静展开。
他的血液奔流在众多寄主的体内,永无止境地繁衍着,吞噬着他们孱弱的细胞、贫瘠的血肉,再吝啬地回馈给寄主一点微薄的营养和活力。透过近百双失去了神采的眼睛,人鱼听到那个名为“总部”的集体下达的指令,看到象征其存在的光点,正在接近西格玛研究所的领空。
雄性人鱼的脸孔淡漠无比,仍然有如坚固的大理石,不曾为这群人的到来而激起半分微末的涟漪。
他怀中的江眠还没有醒,在伴侣、枕头堡垒、触手可及的玩偶的陪伴下,在饱食的舒适感中,江眠睡得沉极了。拉珀斯悄悄把他往上抱,再将耳鳍贴近江眠的胸口,安心地听着那颗小小的、坚韧的心脏,正在一下一下地发出鼓动声,便如豢养了一只温暖而活泼的小鸟。
拉珀斯满意地呼噜噜,他抬起头,用触碰一片雪花而不使它融化的力度,轻轻碰了碰江眠两侧的耳根处,那里已经有腮的暗纹,在白皙的皮肤下若隐若现,只等一个蜕变的时机。
瞧完了鳃纹,人鱼静悄悄地盘绕游走,让江眠始终陷在他巨大的身体里,枕头和柔软的床垫与他干燥的鳞片相互摩擦,发出类似乱雨的沙沙响动。最后,他停在江眠的腿边,仔细地察看那里新生的细嫩鳞痕。
即使他喂养江眠的时日很短,但充足的食物和营养,为江眠带去的影响却是立竿见影的。青年还没有长胖,身上的份量倒是添了不少,再次发育之后,他的气色也更好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刻,拉珀斯抱着他,完全可以听到骨骼拔节的声音,宛如细微而恢宏的共振,在江眠的身躯里奏响。
新生的鳞痕还算不得鳞片,摸上去软软的,在江眠本就光洁的肌肤上,沁出了星星点点的晶莹斑块,犹如玉上的晕彩。
拉珀斯笑了起来,想起江眠抗议自己总是偷偷摸摸地亲他,人鱼不由学着人类的样子,无辜地耸了耸肩膀。
如果毛毛不想让他老是偷偷亲他的眼睛、脸颊、手指……或者是其它身体部位,那他从一开始就不该那么可爱才对。
人鱼转而游回去,轻轻吻了吻江眠愈发透明的小耳朵。
“那些人,来了。”他低声说。
这会儿,江眠还没有足够的力气从拉珀斯为他建造的巢穴里爬出来。他们的窝闻起来仿佛海风与大洋的交汇点,又暖和、又松软,他裹着小毯子,蜷在人鱼怀里,只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安心,更稳固的所在,他可以就这样睡到时间的尽头。
直到拉珀斯用收缩了长甲的指尖摸着江眠的脸颊,他才若有所感地“嗯”了一声。
江眠迷迷糊糊的,贪恋着肌肤相贴的快乐与安然,把脸从一边的胸口转到另一边。
谁来了……
“你说的,总部来了。”人鱼回答。
谁……等一下,什么什么?
江眠猛地惊醒了,他从人鱼身上一骨碌地蹦起来,又因为起得太猛,撞得枕头堡垒软软一晃,重新弹回了拉珀斯怀里。
江眠慌里慌张,没头没脑地转向拉珀斯:“他们还有多久到?”
人鱼眨巴眨巴眼睛:“快了,大概还有一个小时,他们落地。”
江眠呆呆地喘气,不管怎么说,他始终不曾和西格玛总部的人打过交道,更不用说集团的执行官了,他能蒙混过去吗?
“你想用,什么方法报复?”拉珀斯安慰地晃晃他,“我知道,你一直,想替雌性人鱼复仇。”
江眠冷静下来,他想了想,对拉珀斯正色道:“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说。”
“我知道,永生仙水污染了研究所的水循环系统,但是在这里供职的普通员工,我想他们都活着。”江眠说,“剩下的人,冤有头债有主,就把他们永远留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