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375)
直到入洞房前,新娘子洗干净了脸,刘扶光才看清她的本来面容。
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细眉细眼,一口不算整齐的米牙,想来是嘴唇略薄了些,娘姨才给她涂了过量的胭脂。
“……”新郎的嘴唇开合,吐出两个字,刘扶光却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咱们睡吧!”
他的眉头一直皱着,这时倒微微一松。
是了,新郎叫的那两个字,应当是新娘的本名,只是被记忆糊掉了,或许身为鬼灵,九子母也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接下来的过程,刘扶光不能看,更不愿看。木床很快就使劲儿摇晃起来,震得嘎吱乱响,声音大的刺耳,夹杂着女人时断时续的啜泣,一对粗糙的喜烛噼啪爆着灯花,烛泪映着窗口,混浊得像血。
尽管他现在是旁观者的虚幻状态,还是闷地想换空气。刘扶光转开视线,去到外间,却突然惊愕地看见,天上的月光洒下,照着一堆正蹲在窗户底下听墙角的妇人婆子。她们一边听,一边毫不避讳地大声点评,嘻嘻地嚷着“好大的力气”“新娘子好福气”之类的荤话。
……什么鬼毛病!
刘扶光的眉毛拧得更紧,农村的小院简陋狭窄,他站在这里,亦觉得天与地都朝他挤压下来,窒息得只想让人离开。
他突然想到了晏欢,倘若那个混世魔星在这里,不知要为着自己的表情碾死多少人。接着,他的念头再一转——这样的愚昧之恶,想来也是组成晏欢的一部分罢……?
熬过了新婚之夜,新娘子脱下喜服,换上家常的粗布衣服,到这会儿,她就不能再叫新娘子,要改叫新媳妇了。
新媳妇伏低做小,谨小慎微地与丈夫、公婆磨合了一些日子,渐渐流露出了一些本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活泼特性。年轻的姑娘爱花爱俏,在婆婆苛刻高压的日常打骂下,她笨拙地摸索着经营婚姻的道路,学着讨好丈夫,讨好公婆。她像村里的媳妇那样梳辫子,田垄间休息的时候,偷偷地听她们是怎么“把家里那口子抓在手心里”的。
看不清面目的丈夫开始待她好,因为“疼媳妇是有本事的男人该做的”,小家逐步走上正轨,她开始变得爱笑,走路的步伐亦轻快起来,仿佛带着一阵风,一阵带着花香的风。
生活好过起来了!新媳妇干劲十足,在家里抢着干活,在田里不偷懒,勤勤勉勉,坐在厨房的地上,吃起全家人的剩饭来,也更觉得香甜。
然而就在这时,村里不知为何流传起了有鼻子有眼的谣言,说什么呢?说新媳妇不检点,定是在外面偷人了!
证据同样码得整整齐齐——新媳妇整天笑呵呵的,到底在乐些什么?正经的妇道人家,光是操持家务、劳作农田,就已经累得够呛,谁像她一样,天天摆个轻浮的笑模样?可见其中必定有鬼。再一个,她小小年纪,为什么吃那么多,喝那么多?猪都知道女人家的食量是很小的,她这摆明在厨房里开了小灶,偷偷给别人做了吃食。
更有强力的铁证,说她一点不知羞耻,见了男人,完全不知道害臊避嫌,反而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人家,这成何体统?还有礼法风气可言吗?
风言风语,一夜传遍村落,对于年轻的新媳妇来说,简直是灭顶的大灾。公公铁青着老脸,恨毒地瞪着新媳妇,眼神在她青春光滑的脸蛋上剜来剜去;婆婆气得大骂了一百遍骚蹄子、浪蹄子;丈夫呢,丈夫没说一句话,他干脆地取出了一根去了杂枝的柴火棒,递给他的亲娘。
“不守妇道,就是该打!”
新媳妇嚎啕大哭,语无伦次地给自己争辩,但婆婆抓起柴火棒,劈头盖脸地就往她头脸上砸去。
居然还敢分辩?分辩就是顶撞,顶撞就是大罪!新媳妇,你不孝忤逆,是该死了!
打烂你这张没遮拦的贱嘴,打烂你这张勾引老爷们儿的贱脸……婆婆边骂边打,为了不让她躲避这趟责罚,丈夫和公公一拥而上,合力按住了她的手脚。
到了后半夜,响彻左邻右舍的惨叫和打骂声,终于停下了。
新媳妇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差点这样死去。新妇过门没几天就暴毙,传出去实在不好听,婆婆勉强给灌了几天的汤药。
或许还是年轻,恢复能力强,新媳妇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总算缓过来了。
她躺了个把星期,村子里的流言也最终有了结果:原来是村口一个无赖泼皮,惯会在女人身上过嘴瘾的,传了几天的污言秽语,终于坐实了新媳妇的罪名。
知道全家人错怪了妻子,丈夫先是沉默,后来又释怀了,媳妇嘛,跟骡子一样的,要疼更要训,要不然女人就会爬到男人头顶作福作威了;婆婆则更加得意洋洋,她早看新媳妇不顺眼,这下总算能给这个小蹄子立规矩,好好杀杀她的威风了。
新媳妇一能下地,立刻便去田地里干活,农家是养不了闲人的。
兴许是可怜她的遭遇,也有别人家的媳妇来跟她搭话,新媳妇脸上还肿着青一块、紫一块的瘀血,眼神木然,别人说什么,只敢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这么着,倒是顺眼多了,”好些妇人评价道,“看看,规矩还得立!”
新媳妇过门一年,她正与村里另一个媳妇结伴去田垄上送饭,突然间,旁边冲出一群挥舞着木棍、扫帚的壮年男子,揪住另一个妇人,即刻便是一顿好打。
妇人措手不及,饭菜滚了一地,她也滚在地上,被痛殴得嚎叫。新媳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大喊救人,赶紧有人把她拉到一边,好笑地制止她。
“这是在拍喜呢!”那人笑道,“谁家的媳妇几年生不出孩子,她男人不高兴了,就得请人来拍喜,你别多事。”
男人们下手愈重,一面拳打脚踢,一面吼叫:“生不生!生不生!”
新媳妇吓得手脚冰凉,她觉得,那声音活像野兽的狂笑。其他人看出她的畏惧,便安慰道:“你别怕,赶明儿呀,你生个大胖小子,你男人会更疼你的!”
新媳妇呆若木鸡,一声不吭,按照拍喜的惯例,只要女人的丈夫出来散些瓜子枣子,再说些道谢的话,拍喜的男人也就散了,可那些男人踢打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妇人面如金纸,口鼻耳内俱溢出血来,她的丈夫才不慌不忙,姗姗来迟。
“辛苦,辛苦!”男人礼貌地笑,“辛苦大伙儿了。”
男人们当即停了拳脚,客气地回礼,然后点点头,就此散去。妇人的丈夫弯下腰,将其随意地扛在肩头,转身便回了家。
没过两天,那媳妇在拍喜的时候伤得太过,以致重伤不治,死了。那家男人遗憾归遗憾,同时也放出了打算新娶的消息,四邻又是一阵祝贺,说“升官发财死老婆,都是人生喜事”。
新媳妇怕得睡不着觉,她盯着天上的月牙儿,默默地流泪哭泣。
她不想被人当街打死,不想成了那些人嘴里的“喜事”!
她更加软弱可欺,以为这样就能让丈夫公婆记着自己的好。许是日思夜想,对月祈祷的缘故,就在第二年,丈夫对她的表情越发不善的时候,她怀孕了。
全家喜气洋洋,她也觉得自己可以松口气了,婆婆更是难得给了她几天的好脸色,还为她煮了稀罕的鸡蛋,蛋黄挟到儿子碗里,蛋白挟到媳妇碗里。
然而九个月后,她生产了,生的是个女胎。
新媳妇气若游丝,瘫在床铺上,她竭力起身,看了胎膜还没去掉的女儿一眼,便昏了过去。
这是她看女儿的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
“你……把大宝放哪里去了?”
事后,她含泪吞声,低声下气地问丈夫。
“送给河神享福去了!”
丈夫在床上一翻身,没好气地回答。
她心如刀绞,眼前发黑,仿佛死了一般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