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363)
良久,刘扶光轻声道:“原来如此。”
“想到了什么?”晏欢适时发问。
“我一度以为,这凡人是修炼了什么邪道,将全天下的‘气’匄夺一处,供为己用,以此巩固他的统治。现在再看,里头倒是大有乾坤。”刘扶光垂眼,沉吟道,“循环……他竟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手段,能在循环往复的光阴里,无限延长他的王朝。”
“难怪这儿的凡人全成了活死人。”晏欢涌来荡去,发出含糊的、令人惧怖的隆隆声响,“这个世界,确实如同掌中棋盘一般,可以为他肆意摆布。”
刘扶光同样想到了这一点,隐含不发的怒意,仿佛汹涌的雷霆,在他胸口沉沉酝酿。
正因为时光能够倒转,所以不管是怎么样的损失,如何残忍的消耗,全是可以接受的。虐杀百姓、焚烧城郭、摧毁农田、浪掷军队……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一切总能恢复如初,鼓楼金钟一响,武平依然是那个繁华的武平,圣宗依然是那个贤明的帝王。
“难怪拼了命地用人头做饵,无论如何都要拖住我们。”刘扶光说,“时间……只要时间到了,他就是安全的,世事倒退重来,他亦有重来的机会。”
“难怪他不怕我们,”晏欢笑了起来,“难怪他座下的辅首卫,各个都有远超金丹期的精纯灵炁。”
刘扶光转眼看他:“怎么说?”
“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批找上门来的小杂碎们,说得是什么?”晏欢道,“他们质问我们,为何‘破坏圣宗大业’,比起那些浑浑噩噩的游民,这帮小杂碎完全可以称得上知情者了罢。”
刘扶光心头一动,不禁动容:“你的意思是,他们甘愿投身这种无止境的轮回,而在圣宗那里,知情者是有某种特权的,譬如……只要接受这种循环,就能像滚雪球一样积累自己的力量?”
心意相通,真是心意相通!
晏欢的九目亮晶晶的,委实比吃了蜜还甜。龙神痴痴地笑道:“扶光甚是聪慧!不错,你我所想相差无二。只是不知,被我们杀掉的辅首卫,是否还能重入‘圣宗’的轮回?”
他在地上蛄涌了一阵,从沥青堆里伸出一只黑漆漆的小爪子,做出拍拍肚皮的动作:“毕竟,那些金丹的力量,可还在我的身体里,一直不曾散去呢。”
刘扶光眉梢一挑,他当然记得,被晏欢吃掉的辅首卫不下数千。
“那宛城的城主,应当也不会再进入圣宗的轮回了,”他叹了口气,“算是个好消息。”
他站起来,“走罢,还有些谜团,我们还得解开。”
晏欢哼哼唧唧的,却不肯从地上汇聚起来,刘扶光看穿了他的意图,抱着手臂,心尖漫上疲惫。
他跟晏欢的关系,确实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堆烂摊子,眼下公事为上,他们有了共同的目标和敌人,这才勉强平安相处,也能不带宿怨和纠葛地交流几句。他甚至可以说,晏欢是个很好的合作伙伴,他的存在,某种意义上弥补了自己在决策时的不足。
这就够了,足够了。他不愿事态进一步发展,亦不想他们之间的情愫变得更加复杂。
“自己起来吧,”刘扶光轻声说,“我知道你没问题的。”
晏欢满心满意的撒娇卖痴之情,听出对方语气不对,立刻就是一愣。
漆黑的肉浆摇晃盘旋,从地上麻溜地涌动聚集,很快凝聚成了晏欢的人形,人形再披人皮。伪装俊美的神祇小心地觑着爱侣,神情怯生生的。
刘扶光转过身,决心把这件小事抛之脑后。
“看来我们又得原路返回了,”他望着熟悉的山林,“先去宛城瞧瞧。”
山路上,他们再次见到了那间小小的酒垆,刘扶光没有犹豫,便率先拂开酒旗,往里走去。
依然是劳累不堪的当垆女,依然是没精打采的小二,几名熟客蔫头耷脑地坐在座上,连位置都不曾变化。刘扶光微微一笑,他熟稔地走向酒柜,同当垆娘子搭话。
“生意可还好?”他绽开温柔的微笑,像一名远道而来的老友,亲切地问候,“上次一别,娘子风采如旧。”
当垆女怔在原地,她搜肠刮肚地回想,到底是何时招待过这名客人?但空荡荡的记忆不能给她答案,她只能专心致志地沉浸在眼前人的笑容里。
看到这样的笑,就像看到了暖橙色的落日,流淌的春江潮水,成群的白鹭飞过星星点点的渔船……就像在胸口燃起了一把温吞的火。这股暖意甚至唤起了遥远的童年记忆,儿时的茅屋简陋,她倒是总能在潮湿的墙角逮到活蹦乱跳的促织,初春万物竞发,老娘难得用猪油清炒一把脆嫩蕨菜,漏雨屋檐下的欢声笑语,都是那么美好的东西……
“如果真的累了,就回家吧,”客人继续劝道,“陪一陪家人,再好好睡一觉,比什么都强。”
仅是这一句话,就在她心中升起了无限浓厚的思乡之情,家乡的景色,亦慢慢在眼前清晰起来。落叶归根、梓乡难离,她仿佛真的感受到了一股强而有劲,发自神魂的牵引力,要将她带回那片不甚富裕,却踏实温情的故土。
当垆女长长地叹了口气,小二与店里的熟客,同样惆怅地叹了口气。
“先生休要说笑,”其中一人悲伤道,“故乡远在千里之外,哪有那么轻易……”
刘扶光笑了起来,问:“是不能回,还是不想回?”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低声说,“只要诚心,又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
酒垆寂静无言,他们拖来扯去,晏欢眉心微皱,早不耐烦了,便道:“不想回,那就都别回,全死在这行了!”
既然刘扶光是红脸,那就由他来当这个白脸,也算恰如其分。
被他石破天惊地一吓唬,当垆女登时恐惧起来,双手乱挥,惶惶地嚷道:“不!我们不要客死他乡,不要呀!”
刘扶光哭笑不得,趁机温和地牵住当垆女的衣袖,缓声道:“娘子,不如归去。”
当垆女不再挣扎了,她垂下头,凝视着刘扶光,眼中慢慢涌出清澈的泪水。
“不如归去,”年轻的女人,十分无措迫切,几乎是羞涩地在围裙上擦着油腻的双手,哽咽地重复,“好、好……不如归去。”
四野逐渐涌起了长风,在平地里温柔地旋转起来,这股风吹开了静止不动的酒旗,将破败门帘吹拂得轻盈飞舞,乘着酒香、茶气、老木桌上积年不散的油膻,以及刨花油的隐隐芬芳……高高地升上了天空,长空一碧如洗,唯有一朵儿小而软的白云,慢悠悠地飘着。
刘扶光直起身体,酒肆空无一人,只剩他和晏欢两个。
“终于走了,”晏欢抻了个懒腰,“费了那多口舌,‘圣宗’植入给他们的执念,还真是根深蒂固。”
刘扶光微笑:“但‘思乡’同样是一种强大的执念。一个人对家乡的思恋,是足够同一位帝王的圣旨相抗衡的。”
“走吧。”他最后说,“去宛城。”
两人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城门口,这次,没有晏欢闹出的动静做由头,城门口的兵卒少不得盘问了他们几句。当刘扶光问起城主的情况时,那年轻的小兵在他的注视下红了脸,支支吾吾地告诉他,城主很早之前就没了,王城始终不曾派遣代替他的人来,州城的大小事宜,现在都是州牧在打理。
刘扶光谢过他的解答,他们踏进城门的那一刻,他忽然笑了。
“怎么了?”晏欢问。
刘扶光回答:“我想到了一个法子。”
就在大街上,他取出一根长长的玉杆,往杆头悬挂上一串深青色的辟邪铃,接着再掏出曜日明珠,高高地顶在最上方。
街头人潮熙攘,见青年变戏法般的动作,已经围上了一群人,好奇地瞧着他的一举一动。再看刘扶光捧出一颗光华潋滟、璀璨夺目的宝珠,众人更是齐声惊叹,不晓得他究竟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