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319)
“此地名为荒极,原先是赤帝诞育十一龙君的所在。荒极的最南面,则是钟山之崖,黄帝杀了钟山之神后,钟山也不复存在,唯有一片深堑留存,任何落入其中的事物,都会化作虚无。”
刘扶光探头去看:“啊,原来这就是钟山之崖……传说中,不慎落入钟山之崖的人,会与已经死去的钟山山神融为一体,陷入永恒的睡梦,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晏欢说:“是真的。”
刘扶光正想转头,问他怎么知道这个答案时,他的身体,却忽然剧烈地抖了一下。
刘扶光轻轻地“啊”了一声,他背对晏欢,透凉的寒意,瞬时席卷全身。
发生了什么?
他的大脑滞钝地运转着,并不能处理当下突然发生的事。
……发生了什么?
疼痛是最后才姗姗来迟的感受了,他低下头,看到晏欢的手掌,正正穿过下腹丹田的位置,汹涌流淌的鲜血,已经完全打湿了轻便的衣袍。
“就在这里睡一觉,好吗,扶光?”龙神温柔地低语,“你身上,实在有我需要的东西。”
他的五指发力攥紧,穿过血肉的阻碍,准确无误地攫住了那颗蕴养在丹田内,灿若真阳、华光清澈的元神道心,随即干脆利落地向外一拽!
一切发生得那么快,年轻修士的身体,刹那如同断线木偶一般滚落下去,即刻与滚滚虚尘融合为一体,再也不见了踪影。
站在钟山之崖的上方,龙神晏欢捏着一颗鲜血淋漓的道心,右手小指上的红线猝然显形,仿佛一段垂死挣扎的活物,剧烈闪烁起来。
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看了看那截越闪越虚弱,越闪越黯淡的红线,不慌不忙地轻轻一抖,将其震碎成腐坏的数段,同样跌落进不见尽头的虚空中去了。
“什么至善、至恶?”晏欢吃吃地笑了起来,“从这一刻起,我既是至善,亦为至恶,再也没有人能约束我,与我抗衡。我就是……圆满完善的一体了。”
刘扶光望着他,看他毫不犹豫地吞下那颗元神道心,而自己从头到尾都是鬼魂形态的身体,陡然感到一阵眩晕,似乎被一股巨力牵引着往下吸。
仿佛时光倒流,他一下从看戏人,变成了戏中人。坐在龙宫的床榻,刘扶光又回到了晏欢第一次重伤归来的那天夜晚,他们亲密结合的那天夜晚。
他恍惚低头,看到晏欢正伏在他的腿上,浑身颤抖,气苦至极,倾吐着恨意与诅咒。
龙神喃喃地说:“……我也恨你,你知道吗?在所有人当中,我是最恨你的……我恨你、我恨你!”
保持着抚摸他的长发的姿势,刘扶光许久不曾说话。
“我知道,”很久很久以后,他凝视晏欢剧烈发抖的九只眼睛,轻声说,“没关系,我不恨你。”
·
澄辉一百七十六年春,晏欢坐在一轮华贵耀目至极的金镜前,目光森然,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他结婚了。
准确地讲,他是“要结婚了”,因为那些多管闲事的仙人,为他安排了一门据说是尽善尽美的婚事。
第182章 问此间(十)
东沼国的王裔,年纪轻轻,修为已然不俗,淑质英才,更兼美名在外,凡是见过他的人,对他唯有溢美之词,就没有说不好的。
得了这样一个看似完美无瑕的联姻对象,晏欢却只想冷笑。
是施舍,还是舍下重本的拉拢,又或者一次反差完美的展示,向世人昭告仙人的慈悲?
……也罢,原因不重要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既然真仙想玩游戏,他当然可以奉陪。
哪有真正光彩洁白的事物?晏欢最清楚明白不过,表面上越是皎洁明亮,背地里就越是恶浊污秽,圣人所宣扬推崇的“大道”,不过是一种压抑本性的教化手段。诸世没有净土可言,正如他站在云端,能嗅到一整个人间的恶与不堪。
这个所谓的“完美无瑕的联姻对象”,必然也是这种货色。
望着镜子,晏欢扬起眉梢,忽然笑了起来。
不,这么一想,倘若那位小王子是个真正不谙世事、雪白洁净的完人,那乐子可就大了。想必玩弄起来,也更具有一类别样的趣味。
他站起来,漆黑的法衣犹如一尊沉重而封闭的棺椁,密不透风地包裹住他的全身,将遍体摇曳的触须、剧毒的恶意,以及游荡的九目,全严严实实地盖在了无法见到天光的暗处。
去见见他罢,晏欢打定主意,缓步向外面走去。
踏上漆黑的台阶,他移目前望,在四壁皆黑的宫室里,晏欢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未来的道侣。
——扶光,扶日之光,对方没有辜负这个名字,就像落在眼中的一轮太阳,他的美甚至灼伤了自己的视线。
就在他注视刘扶光的时候,对方也呆呆地望着自己。回过神来,晏欢乍然想到他用于伪装的皮囊,一时的惊艳,皆化作厌倦的鄙夷。
他生来无目,面貌骇人,在用伪装对外展示的同时,又深恨那些只过看他一眼,就因外表朝他示好的人,心态之扭曲,自不消说。此刻,刘扶光一来,便正好踩中他的忌讳,在他眼里,这个所谓的完美圣人,瞬时跟庸常的乏味俗人没什么分别了。
望着面前的青年,晏欢九目轮转,眼神中透出诸多无常的阴暗恶意。
“我该怎么称呼您呢,直接叫晏欢,是不是有点太失礼了?”刘扶光也回望着他,嘴唇微翘,露出耀目的美丽笑容。
人形的晏欢嘴唇微张,正要开口回答——
时间和空间乍然凝固,犹如包在松脂中的琥珀,世界静得一丝风也没有。
——宫室的大门处,逐渐传来沉重的响动,像是有什么庞然巨大的生物,正欲急不可耐地挤进内殿,挤进那个足够容纳数十人同时进出,却无法让祂探进一颗头颅的门框。
“扶、扶光……”祂吐出混沌的、咕噜粘稠的呢喃,那异常可怖的声音,便如巨量滑溜溜的肉蛇,从龙的舌尖滚落,扭动着流淌到地上,“扶光、扶光……”
祂就这么痴痴地低语,在龙宫外来回徘徊。梦境宫室的大门,就像某种坚不可摧的屏障,把祂决然地拦在外面。祂时而俯下身,用簇拥堆积的九目窥望着里面,时而稚拙地伸出没有真形的龙爪,用指甲尖端徒劳地撬那扇大门。
“你笑了……我记得你……笑、在笑……”
祂贪婪地呓语,九目凝固不动,死死盯着“刘扶光”的笑容。一切像是按下了暂停键,时间停住了,在梦境里演绎离合悲欢的人自然也停下了。
晏欢——准确来说,是龙神晏欢,正盘绕着漫长的躯体,如同捏着掌中的宝珠一般,牢牢捏着梦中的龙宫。
与祂此刻的状态相比,那宏伟起伏的龙宫,确实跟一颗玲珑袖珍的珠子没有任何区别。
祂是恶孽的血肉洪水,失去了约束的浩瀚孳生,神明的样貌与情态,已经无法用文字来形容。
围绕着九枚硕大无朋的眼球,不可计数的漆黑触须漫荡、溢流,仿佛亿万根狂舞的神经血管,组成了浩瀚龙神的肌肉、鳞皮与趾爪,唯余心口的位置,残损着巨大的空洞。
祂经过的每一寸空间,都有灼热如岩浆的气浪滚滚而上,地面同时争相爆出堆叠乱长的密麻残肢,那些甩动抽条的脊骨、无序混乱的器官疯狂纠缠,彼此不分地融合在一起,很快又冒发热气,溶成了肉浆色的大海,翻滚着托起龙神的身躯。
畸变是恶,扭曲是恶,不加控制的生长是恶,祂置身于梦境的时空,顷刻便将这里化成了妄诞的极恶炼狱。
“扶光、扶光……”因为久久不得进入,祂呜咽着,急切地唤着那个救命的名字,“让我进去,我要、要……摸、让我挨得近一些……扶光,你……”
像有一万张嘴齐齐出声,模糊不清的话语,从龙神口中倾泻而下,使人只能捕捉辨认出很少的只言片语。祂缠腻地哀求了许久,麻木混沌的头脑,似乎才想出一个解决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