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29)
“奇怪……”他蹙起眉头,纳罕地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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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江眠睡在房间里,这是他自己的小房间,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没有失眠,没有夜惊,也没有被手脚上的镣铐折磨,冷热交替、难耐不堪地从噩梦中醒来,他睡得安稳极了,连呼吸都甜丝丝的。
梦中鸥声清越,青天无垠,一线雪浪叠着一线星,江眠置身梦中,唇边忍不住就旋出了笑涡。
脸颊边忽然吹来一阵微风,裹挟着走廊上消毒水的气味。
……门开了?
江眠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皮稍一动弹,却嗅到了另一股熟悉且温暖的气息,犹如海风流连。
“拉珀斯……”他喃喃地叫了一声,没有回应,唯有若有若无的歌吟,在他的脑海里荡彻徘徊。模糊的梦境更加清晰了,他在梦中看着折射下海水的阳光,千丝万缕,汇聚成星河的模样。
海浪在身后波涌,将他洁白细腻的裸背轻柔地推起,江眠吃力地转头——腥甜的香气,在脸前粘腻地萦绕,犹如条条凉滑阴柔的细蛇,它们狡猾地钻进鼻腔,深入脑仁和腹腔,在那里吐出罪孽的、香滑的蛇信,咝咝舐过江眠的梦境,江眠的胃袋。
江眠的身体不由抽搐了一下,他情难自禁地张开嘴唇,唾液正在浸泡他的舌头,他的胃也干巴巴地揪成一团,发出饥饿的哀鸣。
虽说他的晚饭没吃多少,只是一碗清粥,一碟面点,不过,那已经是平时的正常饭量,再多一块馒头,他也是塞不下的。
可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好香啊,真的好香……
他想醒,然而眼皮却重逾千斤,沉沉地粘在一起,要一个深陷睡梦的人控制肢体,想来亦是不现实的。江眠吃力地转动脖子,急于摆脱身不由己的姿态,抓住那香味的源头,就往嘴里狠塞。
他挣扎了好几下,意图在荡漾的海浪上翻过身,结果都不得其法,稚拙得像一只翻倒在沙滩上的小海龟。偏偏浓香离得如此之近,就在他的鼻尖上擦来擦去,江眠抿紧嘴唇,又急又气,忍不住可怜地呜咽了一声。
“嘘、嘘……”一堵特别暖和,特别坚实的浪墙急忙挨过来,小心地环着他,并且把一块凉凉的东西送到他嘴边,“吃吧,都给你吃,吃了就不饿了……”
冰凉的液体滴进唇缝,沿着干燥的唇纹渗开,江眠急切地舔着,很难说那究竟是什么味道,腥气浓重、滋味咸涩,仅有的一点甜意,隐藏在腻人的油脂口感之后……它并不如闻起来那么美妙,但它仍然如同药引,点燃了他熊熊燃烧的脏腑。
江眠在睡梦中张口撕扯,他像野兽一样呲牙,尽情拖拽着软嫩的食物——也许它是生肉,也许它是神谕赐下的甘霖,是幻梦中诞生的完美佳肴。他发狠地咀嚼,用舌头榨出洁净的血汁和膏腴的肉油,如同饥饿了数十年的灾民一样狼吞虎咽。
天啊,他收回刚才的想法,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世界出现了。他的味蕾重获新生,咽喉剧烈地鼓动,眼球亦在眼皮下快速地乱颤……江眠吞吃,饥不择食地吞吃,此刻若有灯光照耀,那么旁观者定能看到,不光他的嘴角血液横流,齿列亦被赤猩的肉汁染得红白交加,本就嫩红的舌尖染了血,此时简直剔透得发光,在绯艳的,开合的嘴唇后若隐若现。
那张素日里秀美温柔的面孔,此刻眼皮紧闭,五官却深埋在满足和强欲交加的喜悦当中。无论叹气、喘息,他都无法抑制喉间迸发出的细小笑声,扭曲得令人后背发寒。
自然,唯一一名能欣赏这幕的看客是不觉得扭曲的,拉珀斯缓缓地游动鱼尾,将青年笼罩在大片非人的阴影之下,眼神中饱含欢欣和宠爱。
人鱼抹掉滴流下嘴角,快要坠进发丝和衣领的鱼血,再把指节吮吸干净,哄道:【慢慢来,别噎着……可怜,你饿坏了,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饿了,我饿坏了!
江眠想大声承认,想对全世界大喊大叫饥饿的感觉有多么糟糕,可惜他生不出第二张嘴愿意为他做这事——江眠正在进食,全心全意、专心致志。
汁水和肉块混合的口感又鲜又嫩,混合醇厚的脂肪,丰腴得可以在牙尖上弹起来,好;月牙状、紧实堆叠的肉质富有层次,能用舌尖一下抵开,真好;咀嚼到润口多浆的部分,血水喷出,溅得满口腔都是,甜腥盎然,更好啦;鱼黄,他是吃到鱼黄了吗?肥美的、甘甜细腻的鱼黄,完全在牙齿和舌头中间化开了,太好了,这太好了……
半梦半醒中,他毫无顾忌地胡吃海塞。先前他的胃紧紧扭在一起,现在它张开了,无限地扩大了,像一个永无止境的黑洞,亟待吞噬全世界。
江眠哭了,他边吃边抽噎,餍足的浪潮淹没了他,让他为贫瘠的过去和未知的将来抽泣不止。
我以前是怎么过来的?他朦胧地想,我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他耳边的声音似乎知道他在伤心什么,隆隆地安抚道:“……以后,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别怕,你不会再挨饿了。”
江眠不知道这场喂食活动持续了多久,环绕他的浪头好像看出他特别喜欢鱼黄的部分,又挑了好多来喂他,令他开心不已,不停发出兴高采烈的小声音。
有许多次,他难以自控地咬到了浪花里,听到它发出窒息的,惊慌的吱吱声。奇怪的是,它似乎有一个特别强壮坚固的实体,江眠的牙齿与浪尖光滑的弧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动,他只尝到了咸咸的味道,不同于生血,更像淡盐巴。
到最后,一只手小心地揉着江眠鼓胀的肚腹,隔着薄薄的睡衣,江眠的小腹凸起,犹如怀胎五月那般显眼。
雄性人鱼伸出巨大的带蹼利爪,几乎一下就包住了江眠圆滚滚的肚子。他盯着怀中的人,昏暗浅显的光线下,青年秀致的眉目舒展,浓长的眼睫宛如漆黑的新月,衬得面容越发洁白无暇,只是永无餍足的暴食,将他的下颔和嘴唇染成了刺眼的猩红色。
他白得像月光和雪,也红得像残霞和血,纤瘦的细腰上,结着一枚含苞待坠的涩果,果皮柔嫩,吃力地裹着沉甸甸的甜蜜血食。
拉珀斯舐去血迹,细心地为伴侣清理残局,他的拇指以顺时针的方向,又轻又缓地在江眠的肚皮上打转,帮助他消化。江眠幸福地打着小呼噜,在梦中,他仰躺于阳光笼罩的黄金沙滩,浑身放松,每一颗细胞都暖融融地发烫,即便要立刻冲进酷寒的雪地也毫不感到畏惧。
江眠的潜意识告诉他,这是温暖的太阳在为他奉献,紫外线丰盈了他的血液,将奔涌的热量辐射至全身,可实际的真相却不是这样说的:与灵魂伴侣的接触,正在点燃他归属于大海的命运;而更适合这具身体的新鲜生肉,同时在为他即将醒来的人鱼血统提供大量营养,浇灌着隐匿枯萎了二十多年的鳍和鳃,使他日渐强壮,更有力量。
他吃饱了。
雄性人鱼陶醉于这一切的发生,伴侣的气息在他的嗅囊里蒸腾,它是甜的、温暖的、富足的。如此纯粹,如此简单的快乐……他坚如精钢的肌肉也在这样的馥郁中放松了,几乎要化成一滩水。
拉珀斯甩动健硕的长尾,鳞片相互撞击,发出的清脆声响,就像成千上万片细碎的风铃。
他抱着伴侣,想起江眠曾经在这里所做的一切——拖着消瘦如斯的身躯,与这样一个庞大而无情的机构进行对抗,他的体格弱小,精神和心灵却无比强大,这是拉珀斯从未了解过的力量。
人鱼的嗅觉亦在这种情况下变得无限灵敏。他想从江眠那里汲取幸福和蜂蜜的气味,但是他拼命按捺住了——他的骨头刺痛难耐,心脏亦交替轰鸣,第一次喂食伴侣的体验,已经无限趋近于雄性人鱼一次能够承受的极限,再多一丁点儿,他都怕自己会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