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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289)

作者:莲鹤夫人 阅读记录

谢凝把脸转过来,他在心中想着厄喀德纳,坚决地望向地母的眼瞳——无论他在那里看到了多么可怖的世界。

“距离你最后的孩子落进塔尔塔罗斯的深渊,已经过去了多久?”他问,“父系的天祇,顶替母系的地祇,又过去了多久?”

盖亚缄口不言,以相同的沉默看着他。

谢凝再问道:“去我的时代,和你现在一直沉睡的状态,又有什么差别呢?起码我能替你复仇,帮你偿还你受过的屈辱。”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地母轻声问:“你想要什么,人类?”

因为与原始神明对视,谢凝的面色苍白无比,比纸还要单薄,但他决然地说:“我要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地母若有所思,喃喃地复述。

“我要看见所有的神,不管他们在天上还是地下,我要得到他们的真实样貌!”谢凝大声说,“只有你的眼睛,才能将诸神完全收录,因为你是一切的母亲,他们全是从你的怀抱里诞生的!”

盖亚呼吸不停,她凝视那个小小的人类,在她眼里,他比一根头发丝还小,比一粒灰尘的十分之一还小,然而,他背着无尽的画布,拿着不损的画笔,腰间悬挂缤纷丰饶的牛角,胸膛中更跳动着一颗被魔神所挚爱的心。

“好,”她说,“我就给你我的眼睛,你去吧。”

谢凝眨了眨眼睛,下一秒,他视线里的世界蓦地变了。

他的面前,青山仍是青山,海面仍是海面,地母离开了,她的面容却牢牢地铭刻在他的脑海里。谢凝往上望,向下看,转着圈地打量世界,每一种神灵都在他的视线中浮现。他发力远眺,甚至能看见天幕后的无边虚空,在那里,混沌卡俄斯正在沉沉地酣睡,祂是极致的黑与极致的五彩斑斓,长发上漂浮着一百万个幻灭的泡沫,每个泡沫都流淌着一百万颗此消彼长的星球。

谢凝笑了一声,又笑了两声、三声。站在无人的原野,他骤然放声大笑,一直笑到喘不过气、弯下了腰,他仍旧断断续续地笑着。

“女神哟,你可曾听到地母和他说了什么?”飞翔在高高的云端,赫耳墨斯紧张地望着下面的人类,“不知何故,我心里弥漫着极其不祥的预兆,像要发生非常糟糕的事情似的!”

雅典娜眉头拧起,她急迫地道:“地母不愿让人聆听的话语,我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听见的!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盖亚没有帮助那人类去塔尔塔罗斯,亦不曾帮助厄喀德纳从深渊的监狱内出逃。我的兄弟,你速速去禀报我们的父亲,请他不要冒然小看了这人类,有了盖亚的帮助,他完全可以惹出一些棘手的麻烦来!”

赫耳墨斯快速地飞走了,地面上,谢凝止住了笑声,他开始伸展那张无穷的画布,并且握住了腰间的牛角。

“混沌卡俄斯,”他在心里说,“我不仅看到了你,我还要画出你的相貌!”

他抓着牛角,在那张不竭延展的画布上奋力一泼,诸世的颜色一齐喷涌,犹如滔滔不绝的洪水,顷刻搅成了混乱的一团。所有的色彩相互碰撞、相互交融,又逐渐溶成了晦暗不明的纯黑。

对着万彩融汇的黑,谢凝画出了第一笔。

正如他描摹的笔触,可以直接探到厄喀德纳的灵魂,这一笔下去,混沌的古神也不由感到发自心神的颤动,祂发出疑惑的咕哝,从梦中苏醒。

“有一个人,”祂模糊不清地说,“他正‘记载’着我。”

说完这句话,卡俄斯便扭过头,接着陷入永恒的睡眠。祂转头的动作,便令无数幻沫破灭,无数幻沫重生。

哪怕卡俄斯只苏醒了一刹那,对于众神而言,也漫长得如同暂停了时间。宙斯立在奥林匹斯山的巅峰,他惊愕难言地搡开云层,看到谢凝的画作。

“那孩子,你究竟做了什么,如何唤醒了混沌的大神?!”神王厉声责问,滚滚的雷霆击落人间,可它们没能落到谢凝身边,就如云雾一般消散了。

谢凝的画笔没有停止,他勾勒出混沌发间东升西落的泡沫,便令诸神胆战心惊地发颤;他描摹出混沌似人而远非人的眉眼,早已避世的古老神族,纷纷都从隐居的领域中站起身体,震撼地大声呼号。

所有的神明中,始终不曾露面的命运三姐妹,也终于离开了她们的织布机,踩踏着斯提克斯的冥河,来到阿里马的平原。

她们一名垂垂老矣,一名壮年而丰满,一名年幼纤细,浅淡如一滴露水。

“你在画什么?”最年迈的老人问。

谢凝回答道:“我借了盖亚的眼睛,在画所有的神。”

“你为什么要画所有的神?”中年的妇人问。

谢凝回答道:“因为我是记叙者,我是万万年后的旁观者,我看到了这个时代众神消亡的结局,所以我要画下来。”

“你要怎么诉说众神消亡的具体原因?”幼小的少女问。

谢凝回答道:“我想起了普罗米修斯的预言——宙斯要与海洋女神忒提斯交会,他们将生下比父亲更强的孩子,接着推翻宙斯现任的统治。这个预言,宙斯从未告诉任何神明,但我知道他没法逃避自己的命运,我会画出他们的结合,这就是众神消亡的开端。”

这三问三答传遍了大地,响彻天际,由于过度的震悚,众神哑口无言,不能说出一句话、一个字。

命运三女神点了点头,她们转身离去,接着回到了她们用于编织命运的房间。

空气一派死寂,唯有宙斯勃然大怒的咆哮,恍若亿万人齐声吼叫:“是什么使你发了疯?!落在神祇强有力的手中,就不该那样地胡言乱语!”

被揭露了压抑最深的秘密,众神之父愤怒至极,他无力违背自身的誓言,打扰人类作画,因此手持着神圣的雷霆,冲进幽邃无光的冥间,冲向三位命运女神。

他发誓要夺回一个说法,发誓要向命运女神求证,那样信口开河的狂言完全是无稽之谈,是不能实现的妄想,但当他劈开命运的大门,看到三位女神时,他却怔住了。

——命运的织机片片破碎,朽如枯木,上面挂满断裂的丝线,命运女神坐在其间,朝上摊开双手,她们的掌心落满灰尘,仿佛就此静坐了千万年。

这一刻,神王的脸色陡然灰败,嘴唇亦在茫然的恐惧中嗫嚅不定,不得言语。

第168章 法利赛之蛇(三十四)

“克洛索、拉赫西斯、阿特洛泊斯!”宙斯绝望地叫嚷起来,他呼唤三位命运的名讳,“你们为何枯坐在这里,任由织机毁灭、织线断绝?”

“诸神的命运已经被他人接管,我们因此放开双手,不必劳作。”年迈的老人说。

“他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们满足了我们的困惑。”丰满的妇人说。

“为何还要来找寻完好的织线?去画中寻求你要的答案,如今,那正是命运得以诠释的方法。”幼小的少女说。

宙斯无可奈何,他唯有回到天上,天空已经挤满了惶恐难安的神灵,他们从云间探出头颅,伸长脖子,围观着人类的画作。无穷的画布在他手中翻转变幻,他画出天地未开的最古之神,笔触却是那样的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帕拉斯·雅典娜无言以对,她想起并不算久远的往事,一切发生之前,厄喀德纳与这少年还是令众生侧目的一对爱侣,安心而满足地居住在幽暗的地宫,那天过后,众神忧虑蛮荒古神的爱情,会使祂失去理智,生出与奥林匹斯对抗的决心,因此出手干涉,将祂一劳永逸地关进塔尔塔罗斯。

那时的她已有隐隐的预感:人们为了避免最不幸的结局,所做出的一切努力与挣扎,往往铺成了通往最不幸结局的道路。

于是,她决心和她的父亲站在一起,再不插手这事的进程,随众神如何地做出决策。然而旁观亦是另一种纵容,她任由这个家庭奔向末路,却不曾稍稍地扯住阻碍的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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