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260)
“我……”谢凝竭力睁大眼睛,他咽了咽喉咙,几乎窒息得说不出话,“你、你要打我吗?”
“不,多洛斯,”厄喀德纳说,“你知晓我的心意,即便我要撕开自己的胸膛,完整地挖出一颗尚在跳动的心,我也不会动手打你的。我只要你告诉我一句话,一句话就够了。”
顶着他期盼的、森然的目光,谢凝颤声道:“我在开、开……”
魔神的瞳孔情不自禁地缓缓缩紧,无论如何,谢凝不能复述出后面的话。
“……这不是玩笑。”他泄气了,喑哑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骗了你,对不起。”
那一刻,谢凝真的以为厄喀德纳会杀了他,会狂怒地撕裂他的身体,把他像虫子一样碾死。然而,厄喀德纳什么都没做,他只是无限疲惫地说:“多洛斯呀……”
这一声使谢凝抬起了头,看到滚烫的泪水,正从魔神的面颊上流淌滴落。厄喀德纳活像是被一下子打垮了,他的眼前发黑,强健的骨骼再也撑不起钢筋铁骨的躯壳,只能深深地伏下身体,颤抖着喘息。
“所以,她说的都是真的了?”厄喀德纳用不稳的手掌,发抖地按住人类的胸膛,他尽可能地挨着多洛斯的心跳,真怕他下一秒就消失在自己面前,“你是早晚有一天要回家,回到你父母身边的?”
谢凝的眼泪也出来了,他继续狠心地回答:“是,这是真的。”
“多洛斯、多洛斯!”魔神呜咽着,连连地呼唤这个名字,把他揉在自己的怀抱里,试图让人类回心转意,“我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吧,我求求你啊!你真忍心离开我,把我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吗?”
“倘若没有你的手,没有你的声音,你的笑容和灵魂,就让我死在这里吧,你可以带着我的命一块走!”他一面说,一面狂乱地亲吻着人类的手指、嘴唇、头发以及心口。蛇魔绝望地哭嚎着,他真想将多洛斯吞吃进自己的肚腹,哪怕他不能再欢笑、不能再说话,总好过离开自己的万万年时光!
谢凝哭着说:“我之前不对你说自己的心意,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一定得回去,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得回到我的时代去,我的父母、我的家人……我不能丢下他们,我真的不能……”
“我比爱自己的眼珠子还爱你,我比爱自己的心还爱你,多洛斯!”厄喀德纳痛苦地哀哭,“我怎么能放你离开,我怎么能让自己的眼珠子,自己的心离开?我可以不要尊严,不要名誉,什么都不要,我不能像人一样跪在地上,但我可以低到尘土里,并且抱着你的膝盖恳求你!不要走呀,难道你不爱我吗,我求求你,不要走呀!”
听了他悲伤欲绝的话,谢凝的心口,甚至生出了近乎于碎裂的震痛。
他抱着厄喀德纳的脖子,将满脸的泪水贴在他冰冷的乱发上,吸着鼻子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是我对不起你,但我们本来就不太可能有结果。不管我从哪儿来,我只是个人,我顶多只能活一百年,可你呢,你是神,你的寿命比我长那么多、那么多……我的家人也是凡人,我不能在这里过一辈子,没了我,他们的心也是会疼死的,我不能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那你就不该来到这里,不该让我看见你的脸、听到你的声音!”厄喀德纳死死地抱紧了他,眼中闪动着状若疯狂的神光,“但一切已经太迟了,多洛斯!你夸耀我的美丽,你描摹我的面庞和身体,你叫我生出了怎样的贪欲和渴望,难道这些是可以一笔勾销的吗?现在你却对我说,这种幸福和快乐原是有时限的,时间到了,你就要把它们残忍地收走!我的心不是石头做的啊,你看看它,它会流血,会疼痛,会因为你的一句话而欢欣地跳动,你要看我的心吗?我可以把它挖出来给你看啊!”
谢凝浑身发抖,他捂住眼睛,声音哑得不成语句:“你听我说!我的家人……我不能放下他们,他们无缘无故地丢了孩子、丢了孙子,有时候,我一想到他们是怎么在那边找我,没有指望地找我,为我哭干了眼泪,熬白了头发,我的心口就得疼得睡不着觉……我不能,我总要找到办法回去。”
蛇魔的哭泣和哀嚎,令整个地下世界,皆在找不到缘由的惊惧中动荡。厄喀德纳暴跳着质问:“那你为什么现在想到要告诉我了?为什么不继续瞒着我,我宁愿你欺骗我,多洛斯,我宁愿你骗我!”
一想到以前,自己是如何笃定地筹划,假使多洛斯发愿要回到自己的家乡,那他就去艾琉西斯建设自己的巢穴——此刻再看,这个念头也天真得惹人发笑了,多洛斯的家乡根本就不在这个时空,而是在数不尽年岁的未来。
“我不能永远瞒着你,”谢凝含着泪水说,“我总要对你挑明……”
厄喀德纳止住了哭,他的面容已经逐渐冷得像钢铁一样,魔神恨恨地说:“我不会让你离开的,多洛斯,你想从我这里逃走,无异于不可能实现的天方夜谭。百眼巨人是如何看守变成母牛的伊俄,我将比他的冷酷看守更严苛一百倍、一千倍,这次将不会有赫耳墨斯来带你出去,我要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过去的日子里,谢凝已然在脑海中千百次地模拟过他坦白后的局面。厄喀德纳的反应,虽然早在自己的预料之内,他还是忍不住地感到一阵觳觫的寒意。
“我觉得,我们都应该冷静一下,”他吸了吸鼻子,慢慢松开环抱的双手,试图寻找厄喀德纳的眼睛,“现在我们都很激动,说出来的话,没有什么理智……”
“别急切地反对我,多洛斯!”厄喀德纳嘶嘶地说,“理智是懦夫的退路,我从来不曾需要它!我这么说了,就一定要这么做,如果你觉得我会放你走,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谢凝心里不好受,但他仍旧试图叫厄喀德纳冷静下来。他说:“你要真的爱我,请替我考虑一下,我有不得已的理由,我也不想丢下你,何况穿越时空这种事,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方法。冷静冷静,别说这样的话,好不好?”
厄喀德纳又怕又恨。
他怕人类真的离开他,去了一个自己找不回来的世界,又恨反复无常的命运女神,要如此苛刻地折磨他——尽管他们之间乃是平辈的亲属关系,可他心里知晓,命运不曾怜悯任何神或人。
“我不会听你的话!”他呲牙咧嘴、色厉内荏地叫嚣,“多洛斯,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乐于实现你的愿望,只有这件事,以及和它沾边的,我完全不可能认同!”
“然后呢?”谢凝反问,“你准备把我关起来,直到我在地宫里老死,都看不见阳光,接触不到外面的世界吗?假如你真这么做,我们之间的爱早晚要消磨得干干净净,甚至会开始憎恨彼此,这是你想要的吗?”
蛇魔狠毒地喊道:“我想,而且我可以!我有一千种、一万种手段,能将你留在这里,并且不容你抗拒,多洛斯!我要为你系上蛇蜕的锁链,再注入毒液,蒙蔽你的心智,你马上就要忘记一切过往,只记得我是你有且仅有的唯一,这又有什么困难呢?我是原始的魔神,我的强力岂是人类能够想象的!我非要把你留住,即使去求助我深恶痛绝的奥林匹斯众神,向祂们低头,我也要这样做!”
“少在这儿恐吓我!”谢凝双目圆睁,厉声喝道,“我爱你,我从来没怕过你!”
满室寂静,仅余两道粗重的呼吸,一前一后地交织响起。
谢凝气得发抖,他一言不发,用力在厄喀德纳怀中推搡起来,要从蛇魔的双臂间挣脱出去。他的态度强硬决绝,怒火烧心之下,竟悍然掰着厄喀德纳的手爪,让魔神劈金断玉的尖甲,在掌心铰出三道深深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