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有着急带她回先农坛或回宫。
“杨大和李大娘曾育有一女。”从农户家出来,赵崇没带云莺骑马沿着河堤慢慢走,终于主动说起一些事,“十六岁时,朕随父皇前来先农坛祭祀,彼时不过好奇想到农户家看看,赶巧在半道上遇上他们夫妇二人。朕记得当时杨大背着他们的女儿,李大娘跟在旁边,他们要带女儿去求医。”
方才在杨大和李大娘家中却未见他们的女儿。
虽也可能是出嫁了,但听赵崇说起,云莺心里有些不好的感觉。
便听赵崇道:“那个小娘子才七八岁年纪,病得趴在杨大背上意识不清,朕便送他们去医馆。后来那个小娘子在医馆里,在朕的面前去世了。朕看着他们因失去女儿伤心欲绝,却无能为力。”
云莺想到那样的场景也是眸光黯淡。
她手掌不禁攀上赵崇的手臂,转过脸抬眼去看他:“所以陛下年年在耕耤礼这日来探望他们?”
赵崇手臂揽住云莺,让她后背贴得离自己更近一些,也拿下巴轻轻蹭一蹭她的发顶:“大燕有百姓万万,如他们夫妇的寻常百姓不知凡几,朕也只望自己能尽力而为。这些事朕未同母后提起过,不知为何今日却想要带你前来。”
云莺垂下眼,沉默中道:“陛下勤劳国事,一直都做得很好。”
无论是从前、现下,抑或将来,都很好。
赵崇听见云莺口中、心里皆在夸赞他,却得意不起来。
她真心实意认为他很好,可如今已不喜欢他……令她失望的是什么?
“真的吗?”
赵崇忍下叹气的冲动,小声道,“莺莺,朕也自知不是完人,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也望能有人指出。”
“前朝之事是如此,后宫之事亦如此。”
“莺莺可明白?”
云莺眉头微拧,后宫之事,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希望她指出?
这倒的确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陛下该雨露均沾。”
云莺平静开口,语气无波无澜对赵崇说。
赵崇愣怔,不想会在云莺口中听见这样一句话,尤其是她语气如此的平静。他知她如今不在意他,但这样全无纠结全无犹豫将他往旁人那里推……他声音沉了沉,问:“倘若朕不想呢?”
“陛下怎可说出如此任性之言?”
云莺淡淡一笑,“何况,陛下膝下无子,是该雨露均沾,以绵延子嗣。”
赵崇又问:“莺莺为何这样想要将朕往旁人那里推?”
旁人?
云莺扯了下嘴角:“陛下说笑了,她们不是旁人,是陛下的爱妃们,她们也都是为了服侍陛下才会进宫的。”
赵崇隐隐感觉触及云莺的心思,又未立刻完全看明白。
“朕……”他想说什么,偏偏不知从何说起。
那些人不是旁人,是他后宫的妃嫔。
那些人,是……在她眼里理所当然会服侍他也应该服侍他的人。
赵崇默一默,声音低了点:“若朕不要呢?”
“陛下不要什么?”话问出口,云莺轻抿唇角,反应过来,只当笑话听。
这样的事哪有什么要不要,今日不要,明日便可以要。
更不提,那也可谓是一份责任。
“陛下若不要,将那样多小娘子置于何地?”云莺不轻不重问。
她望向远处花开正盛云雾般的梨树,“臣妾的身子,说不得轻易无法有孕,要辜负陛下期望。”
字字句句落在赵崇心上,叫他苦涩翻涌,也在苦涩中窥得一丝云莺心思的缝隙。他感觉到云莺不信他的话,在谈及后宫妃嫔时,她言语之间的冷静甚至透出冷漠,只因,在她眼中、在她心里,他往后势必会去宠幸后宫其他妃嫔。
而他也无法以言语说服她改变这种想法。
扪心自问,若非拥有读心之术,大抵他根本不会去多想这些事。
身为帝王由来后宫有佳丽三千。
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如吃饭喝水,连朝臣也会奏请选秀要他往后宫添人,劝他为子嗣着想。
尽管生出过遣散后宫的心思,赵崇也对云莺说不出口。
在事情没有做成之前,对于她而言无非一句空话,是一句不可信的空话。
再则……
他那时考虑起遣散后宫是想着不该让她们在宫中白白虚度,要说单纯为了云莺便太过虚伪。
赵崇想着这些,一颗心又在悄然中变得安定。
起码,今日窥知云莺的心思,他也该重新认真考虑这些事情,要想得明明白白,才能给出她内心期望的答案。
“莺莺不要说些丧气话。”
赵崇手臂搂一搂云莺,低头吻一吻她的耳朵,宽慰她,“我们日后再一起多努努力,多试试。”
云莺但笑不语。
赵崇想着她之前那些心声,认真去回想他十七岁那一年他们遇见的可能。
那一年,蛮夷犯大燕边境。
他曾带兵去边关支援,到边关未出三日,接父皇病重的密信,又在匆忙奔波之中赶回京城。
赵崇回想起来,云将军在那一年又立下战功。
云莺那个时候莫非也是在边关?
他当初来去匆忙,更顾不上这些事,后来在大选中看见云莺的牌子,却记起来云将军,便将她的牌子留下了。赵崇越想越收紧手臂,将云莺箍在自己的身前,凭着残存理智,才没有立时追问。
云莺被他勒得不舒服,只得覆上赵崇的手臂,低声提醒:“陛下?”
赵崇回神,当即松一松手。
“朕在遇到杨大和李大娘的第二年,边关有蛮夷来犯,父皇也驾鹤西去,那一年回想起来,当真多事之秋。”低声对云莺说起这些,赵崇才道,“仔细回想,那时云将军应驻守边关,率军与蛮夷对抗,莺莺那年是否也在边关?”
云莺却不想赵崇会说起这些旧事。
不过,听他问起来,她点点头:“是。”
赵崇确认过这件事情后,更觉得自己推断无误,面上尽量语气轻松。
“若那时同莺莺见过面便好了,可惜来去匆匆忙忙。”
见过的。
云莺在心里回答,口中道:“那年臣妾才十四岁,尚未及笄。”
见过,果然在那个时候已经见过面。
然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赵崇勒停他们身下的枣红大马,在云莺不解望过来时,两条手臂扶住她,让她在马背上转了个身,面对自己。
他目光灼灼看着云莺:“可朕后悔没有早些遇见你。”
第77章 因果
云莺回望赵崇, 听着他的话,眉眼不动,只是弯着唇。
“陛下早些遇见臣妾做什么?”
多早遇见一切也不会有任何的不同。
有些事是注定的。
即便重来一回让她一无所知回到十四岁的年纪,大抵一样会情窦初开, 相信自己见到一个值得托付之人。因为这个人心有丘壑, 执笔安天下,上马定乾坤, 在那个年纪的她坚信这样的人会是良人。
也会天真认为只要能留在他身边, 事事皆可无关紧要。
然后终有一日醒悟不是这样的。
交付真心便不可能忍受对方身侧有旁的人在。
但这是寻常夫妻相处之道,皇帝陛下之身份本不寻常, 许多事情自无法轻易与寻常人一样。
那也是常情, 不鲜见。
他亦不过做了身为皇帝陛下该做的事情, 谈不上有错。
甚至抛开后宫之事,他与当初她所见到过的那个少年郎君并无不同。
皇帝陛下如此勤勉贤明于百姓来说更是好事。
因而她心中并无什么怨怼之情, 也不去多想后悔与不后悔。只是她发现自己确实做不到端庄贤良、大度宽柔,又无力改变这局面,便不为难自己选择不去在意。
偏偏皇帝冒出句后悔没有早些遇见她,令人想要发笑。
早些遇见, 然后呢?他们终不过要走上无甚区别的一条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