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黑暗再次笼罩在酆都城众人的头顶之上时,他们却没有第一次的心慌与害怕,相反是感到了安心。
“魔神,你想看到的结果,只怕不能如你所愿了。”
她双手所持一个印,身后飞翼一下撑涨起千丝万缕的线,眨眼之间以一化身了千万的“顾君师”。
这一下可算是看傻了许多的人,上空密密麻麻的。
“好、好多的顾君师啊。”
“对啊,她怎么可以变出这么多的分身来?”
“问题的关键不是这个,她变出这么多的自己是要做什么?”
在众人大呼“卧槽”的惊吓视线之中,所有的“顾君师”全数飞身投入了圆光术的异次空间之内,然后他们看见,每一个“顾君师”都成功到达了被魔化的人群之中。
分身是由顾君师的神识操控,一下神识被分割得太碎,她本尊这边的神情多少显露了些许疲惫。
魔神曾经也是见过各种手段的人物,可以说什么阴的、阳的,可祂唯独就没见过顾君师这种不阴不阳的。
祂眯了眯眼,戾声嘲弄:“你以为你的身外化身能够阻止得了他们?一日魔性不除,他们就会永远这样杀下去。”
顾君师抬起了眼,日光无法温暖的眉眼,清艳冷傲,霜白泛幽,将那股清贵绝伦的气质逼到了极致的地步。
她一字一句,用最轻的语气,却讲出了最铿锵有力的力度。
“那就让他们先来杀我吧,只要杀得了我,他们才能继续下去。”
众人闻声,几乎全都震惊在了那里。
什么叫震耳发聩?
她真要以一己之力,来抗下二十八所有的仇恨?
这该是有多大的毅力与决心,或者说,她的心究竟是生得有多坚强,才能够面对着这一切而不被其压垮弯腰?
魔神也是万万没想到,顾君师除不了他们的魔性,就干脆将自己变成所有人必须来对抗的魔障,这样一来,他们不想死,想继续行恶杀伐,都必须优先将她这个绊脚石打倒才行。
“徒劳无功罢了,顾君师,你不该如此愚蠢才对,你以为你这样做,又能改变得了什么?”
顾君师撩起眼皮:“与你何干?”
魔神眼神一暗:“自、取、灭、亡。”
祂身上的魔气浓重,如腐烂的尸体上流出来黯黑的血,再次蜿蜒覆盖了天与地。
“谁说的?”
这时,远远地传来一道风吹拂岗般冷静清明的声音,它被它的主人以灵力不容置喙地抵达。
魔神与顾君师的对峙一顿。
“顾君师,你可还记得你曾向贫僧讨要过的一样佛家至宝?”
顾君师眼波微动,如碧波落石,圈圈荡漾开来,她猛地一回头。
讲话之人,却是一袭白似月净的澄泓,他僧衣染尘,被沉重的风吹动,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存在感。
远处,模糊的白,沉浸在黑影之中,但他一开口,一立于人前,视线之下,就变得清晰了。
他对着她目存怀念,温声问道:“当时,贫僧拒绝了,你记得吗?”
第341章 佛殒(三)
没有用佛家称呼她为“檀越”,也不是有时情急之下忘却距离隔阂的“君师”,而是连名带姓地叫。
他以前也曾这么叫过她。
第一世她利用与他交好的便利,自佛寺中偷取了佛家舍利子,后来被他念经似的缠得受不了,于是与他打赌。
让他若输了便允她一件佛家至宝,那时,他一脸严肃不赞同地喊她名字时,便是这样没有了佛家与凡尘的距离,蕴着情绪连名带姓喊她。
“……记得。”
她看了他一眼,点头。
澄泓已将老方丈托付给了其它弟子照顾,十几名僧人青衣磊落,以格挡的站姿护在他周围。
青牛鬼看向澄泓,碧玺浩瀚的眼睛星罗密布,如布棋一般飞速排序布列,不知道他究竟从中看到了什么,他随之一震。
微顿片刻,青牛鬼整改神情,便发令让一众鬼怪为他让开了位置。
澄泓原地盘腿,席地打座。
佛性的光辉映照在他周身,一朵墨画晕染的青莲自身下将他托起,梵唱,清风,幽竹,明月,他彷似翩跹零花,自那红尘沾红颜,款动了涟漪,慢慢而来。
“当初贫僧不肯允你,如今,你还要吗?”
顾君师好似被什么冲击了一瞬,表情有片刻凝滞。
她停顿了一下,深深地看着他,然后好像有一股气堵在了喉间,她缓慢吐息道:“澄泓,我不要了。”
“可是,我输了啊。”
他朝她笑了笑,半是伤怀半是欢愉:“输了,就该认赌服输。”
顾君师静静地听着,内心却翻江倒海起来。
他口中的“输”,她认为不会是当初的那一场打赌,但这件“佛家至宝”,她却了然肯定是什么。
他凝望着她的面容轮廓,莲影送盼,人未醒,痴心加冕,莲梦垂青花自醒,簇新花梦一片。
他以往很少笑的,端正威严,内敛禅心,但就方才这么一会儿,他已经对着顾君师连笑三次了。
有一腔花落平淡的温柔。
有凉风吹醒隔夜梦的感怀。
最后,相遇红尘,我愿天遂其愿的祝福。
他身上的金光如火炬越烧越亮,天上一个太阳,云中一个太阳,直晃得人眼睛模糊不清,仿佛之间似能看见两道身影在澄泓的身上重叠在一起。
魔神这头也稍偏过了眼,重瞳映射着不灭的佛光,似被其过于滚烫给灼伤到了。
欠你的那一句回答,贫僧今世补回给你。
他选择了对自己妥协,也选择了坦诚与解脱。
他阖目,郑重地合什默念心经,他心如莲开,花开见佛。
“顾君师,我愿意。”
顾君师乍听到这句话,还有些没有回过神来,但见他如同投身火焚、舍身成仁的姿态,她终于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澄泓,你——”
她眼瞳猛地瞠大,人直接撕开空间,瞬移至他身旁。
正想要阻止他,伸出手时,可却与他错身而过,只因他的身躯已然虚化透明。
她僵硬凝滞。
“在旧地红深之处,你不知,你早已在我的世界横行无忌,我妥协、投降、臣服,奉你更高于我的信仰。”
他微微地笑着,在她耳畔处轻声念喃。
她转回过头,对上了他的那一双眼眸。
心若一菩提,清静在人间。
那一双佛性的眼眸,色淡,却圣洁,但看着她时又映射着人间百态,痛苦,快乐,无忧,眷恋……
两人对视之间,她出神地伸出手,但他却在她碰到的那一刻,在她的手中化为虚光星点,一触而散。
记忆中,年青的佛子听到对面女子一本正经地调戏他。
“佛家至宝,据我所知有三样,而摩诃禅寺便占了两样,若我没猜错,一件是老方丈手中的佛杖,二则是镇寺之宝的佛子,你输了,打算允我哪样?”
“贫僧并无同意与你打赌。”
佛子颦起了眉。
然而女子却充耳不闻,反倒认真对比起来:“比起被世世传承的佛杖,我更钟意鲜活的佛子,就不知道你可愿意还俗,与我一道行走红尘一趟?”
“贫僧志不在此。”
“那你志在何处?”
“顾君师。”
“啊,原来佛子也会生气啊,我还以为你就跟你那泥塑金漆的佛像一样呢。”
记忆远去,一切又回到如今。
他在消散世界的最后一刻,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来,眷恋、过于小心翼翼地、虚抚过她坚毅的清寒眉眼。
“我并非泥塑金漆的佛像,而是贪恋红尘堕落的苦海,我舍、我成全,即使湮灭成灰……”
余音尚在,顾君师却已经彻底在这个世上找寻不到澄泓的踪迹了。
“澄泓……”
他甚至连一丝丝的魂魄都没有留下,干干净净,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奉献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