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桥很长,贯通了整条街道,两侧并不是封闭的,而是搭设着一个接一个的小隔间,每一个隔间上都挂着统一的三角幡,上面写着各家的招牌。
廊桥很宽,铺着竹木地板,摆着统一的桌椅,可容纳上千人聚在此处吃饭、歇脚,两侧还有充裕的空间留给行人。
若有马车经过,不必上廊桥,旁边有砂石铺成的车行道,沙土渗水性好,不会产生泥泞沟壑,因此即便下雨也不用担心积水难行。
一排排灯笼挂着,一道道炊烟燃起来,一个个穿着洁白制服的身影在小隔间里忙碌,还有那些打扮齐整的脚夫、负责治安的不良人、打扫卫生的雇工,一队队人马井然有序地站在指定的位置。
这一切,都是长安百姓不曾见识过的。
说不上富丽堂皇,青色的瓦,白色的衣,面容黝黑的人们,依旧是那分熟悉的烟火气,亲切中又透着新奇。
第一批客人是楚溪客特意邀请的。
廊桥两侧各站着六名年轻的跑堂,来一位客人,跑堂们就热情地招呼一句——
“欢迎袁老光顾!”
“楚管家,您里面请!”
“魏郎中,还是煎饼果子吗?”
“金吾卫的军爷,大串脆皮肠早给诸位准备好了!”
“……”
让众人惊奇的是,但凡来过的客人,哪怕只是买过一份凉皮,跑堂们都能精准地喊出他们的名号——这要归功于云竹的画像和特训。
而那些被记得并得到平等尊重的顾客,无一不赞叹连连,还有隐藏于心的感动。
众人仿佛置身梦中,很难相信他们熟悉的平康坊会突然多出这样一个令人舍不得移开视线的存在。
一声声唱喏将他们拉回现实——
“贺兰贵妃到!”
“皇长子殿下到!”
“五公主到!”
“贺兰大将军到!”
“国子祭酒到!”
“长安县令到!”
“万年县令到!”
“太学诸位司业与博士到!”
“……”
一道道声音传进耳朵,众人又不禁怀疑,这可能不是现实,不然的话,为什么区区几个小吃摊开业会引来这么多大人物?
楚溪客兴冲冲地跑上去,一一见礼。
有趣的是,对于长安县令、万年县令这样的,他规规矩矩的,反倒是贵妃啊,将军啊,太学博士这些旁人眼中的“大人物”,对他来说却是自家人。
只有一个“皇长子”,楚溪客头也不抬,飞快地拱了拱手就躲到自家阿翁身后了。
阿肆委委屈屈地向钟离东曦诉苦:“小郎君果然讨厌我。”
钟离东曦也有些委屈,他突然意识到,楚溪客讨厌的应该不是阿肆,而是他“皇长子”的身份。
那么,一旦他知道了自己才是真正的皇长子,会不会像对待阿肆这样,对他避如蛇蝎?
钟离东曦生平第一次摇摆不定:“云霄,我在想,现在暴露身份还是太仓促了,计划暂时押后……”
云霄苦笑:“晚了,德妃已经来了。”
***
德妃的马车正停在东门街角。
她是收到一根金簪之后赶过来的,这支金簪是当年今上给她的定情信物,也是被四公主换了一车甑糕后来又被她千方百计寻回的那根,同样是那日黎明,钟离东曦闯入她的后宫,从她头上扯下来,刺死了她的心腹女官的那根……
钟离东曦被赶出宫后,这支金簪也不翼而飞了,今日骤然看到,她不得不来,也不敢不来。
德妃早就知道如今的“皇长子”是假的,因为她以为真正的皇长子在洛阳行宫的时候就被她折磨死了,只是她没敢亲自去确认身份。
此刻,德妃挑开车帘往外看,冷不丁对上钟离东曦轻飘飘扫过来的视线,一瞬间遍体生寒。
“他为何还活着?!他不是已经死在洛阳了吗?曹嬷嬷亲自验的尸,怎么会有假?”
眼下的德妃,失去了平日里伪装的娇媚模样,面目狰狞、形容疯癫。
曹嬷嬷就在车上,连忙劝道:“娘娘别多心,此人瞧着确实有几分钟离氏的模样,却不像皇长子。您忘了?皇长子长得最像今上,可没有半点钟离氏的样子,这个小乐师说不定是钟离家找来吓唬娘娘的,就是为了让咱们自乱阵脚……”
“不,就是他,这双眼睛,我不会认错,就是他!”德妃紧紧揪着衣襟,畏惧得连连后缩。
当年,她被今上赶出外宅,颠沛流离整整七年,要不是强撑着一丝希望,她险些就入了暗门子!
这些屈辱,她一一记在了钟离氏头上,因此今上将她接入皇宫后,她就处心积虑地开始报复钟离氏。
她巧设计谋,造成钟离氏疯癫的假象,让皇帝相信钟离氏是自己脱光了衣裳跑到宫门的。今上未必信她,但为了找个名目废了钟离氏和钟离氏的儿子,今上默认了她的说法。
德妃原以为一切顺利,没想到,钟离东曦小小年纪,却像个狼崽子一般,为了替母报仇,居然潜入后宫,仅仅凭着一根麻绳足足在水井里躲了一夜,然后趁着禁卫换防的时候冲到德妃宫里,杀死了所有涉嫌欺辱他母亲的宫人,还扒光德妃的衣裳,把她吊在了钟离氏曾经被吊的那个门廊下……
那日的情形对德妃来说就是一场噩梦,即便很多年后还会半夜惊醒。
宫人的鲜血糊了她满身,她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敢看,只记得钟离东曦那双如恶狼一般冰冷又疯狂的眼睛。
时隔多年,钟离东曦仅凭一个淡淡的眼神,就让德妃重新陷入了当年的恐惧。
她缩在马车角落,紧紧揪着胸前衣襟,生怕下一刻就会被扒下来似的。
曹嬷嬷揽住德妃,恨声道:“这个狼崽子,对娘娘做出那样的事,当年就该让今上杀了他,仅仅只是废太子,太便宜他了!”
当初,是贺兰贵妃看在与钟离夫人早年的交情上一力保下了钟离东曦。今上那时候还没有完全掌控朝堂局势,碍于对贺兰家的忌惮不得不妥协。
德妃喃喃自语:“不行,我要想个法子,让他死,让他死……”
第54章
其实,不只德妃看到钟离东曦会有心理阴影,钟离东曦看到德妃亦是心绪难平。
他当年所受的伤害, 远远不止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逼疯,还有在洛阳行宫的那些日子, 德妃在今上的默许下, 对他百般折磨,若非贺兰贵妃暗中帮助,他就算不死也要落下终身残疾。
仿佛听到“咯噔”一声,钟离东曦脑海中名为理智的那根弦仿佛断掉了。
他闭上眼, 看到的都是那些暗无天日的过往,被拴狗链, 被丢进猪圈,被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 只能听到“滴答、滴答”的水声,仿佛在催命……
楚溪客把贺兰贵妃一行人送入祥云楼雅间, 转头出来找钟离东曦,就看到他孤零零站在那里, 浑身上下仿佛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黑雾。
有那么一瞬间,楚溪客本能地有些畏惧, 但他还是走了过去, 慢慢地探出手,仿佛拨开了那层浓雾,拉住了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一双眼睛冰冷地扫过来,直到看清眼前的少年, 才渐渐收敛了锋芒, 并立即反握回去, 与他十指相扣。
“忙完了?”他的声音异常沙哑。
楚溪客愣愣点头,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钟离东曦顿了一下,选择了坦诚:“我方才看到一个仇家。”
楚溪客倏地睁大眼:“钟离家的仇人吗?要报仇吗?”
“要,但不是现在。”钟离东曦说。
楚溪客郑重地说:“那就好好准备吧!虽然报仇很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保全自身。就像烤面筋,前面的每一步都踏踏实实做好,后面的美味也就水到渠成了。”
“好。”钟离东曦不禁勾起一丝笑。
原本无比黑暗、举步维艰的事,居然可以这样轻轻松松、闲话家常般说出来,报仇雪恨如同烤一串面筋那么简单。遇到少年之前,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