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纾缓缓点头,说:“大杂院的董先生,学名便是‘董玉’。”
楚溪客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当年考上太学直讲的本来应该是董书生?如今升为典学,穿着体面官服,被学子敬仰的也应该是董书生?!
最意难平的是,倘若董书生第一次就考中了,就不会有后面的二次、三次、四次,也就不会因为早起赶考而被运粮的马车轧断腿!
第97章
即便楚溪客这个外人,都难受到窒息了,何况当事人?
楚溪客气愤道:“阿爹, 这份证据我能不能交给董先生?让他去讨回公道,让那个鸠占鹊巢的人渣身败名裂!”
姜纾却摇了摇头, 说:“这不是证据。五年前太学卷宗阁失火, 真正的答卷已经被烧毁了,这是前段时间我为了调查董玉之事,请当年负责整理试卷的助教回忆出来的。”
五年前,正是现任国子祭酒上任之时, 也是董书生打算第四次参加直讲选拔的时候。
楚溪客皱了皱眉,敏锐道:“阿爹, 那场火是不是有人故意放的?”
姜纾点点头,道:“太学选拔直讲, 无异于礼部选送官员,要经过层层把关, 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是董珏一个人所为。”
也就是说, 这背后必定牵扯到当年监考的直讲、誊抄试卷的助教、阅卷的五经博士,甚至还有……前任国子祭酒。
楚溪客怔住了, 前任国子祭酒如今已然成为了礼部尚书, 主管科考,极得今上倚重。
别说眼下没有确凿的证据,就算有,以董书生这个无根无基的平头百姓, 不等状纸送到御前就会被压下。
楚溪客红了眼圈:“阿爹, 我……我们能帮帮他吗?”
这话问出来, 他才知道自己多没底气,他还是太弱了,赚点小钱可以,拉拔一下老弱妇孺可以,然而一旦牵扯到这样的大事,他便显得这般无能,还要求助长辈。
这是第一次,楚溪客渴望拥有权力。
姜纾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楚溪客努力想着,终于想到一个办法:“阿爹,师公不是想整顿太学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不是吗?如果董先生愿意挑头举报太学结党营私、篡改考卷,那么师公和严世伯、季世伯,还有阿爹你,是不是就可以顺便帮他还原真相,让恶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这是楚溪客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途径了——
不能仗着自己弱小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别人有义务帮忙,而是尽力找到自己的价值,同时也利用对方能提供的资源等价交换。
楚溪客殷切地望着姜纾。
姜纾点点头,说:“倘若董先生愿意,确实能省去许多麻烦。然而,朝堂之争向来是成王败寇,即便是你师公和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一旦迈出这一步,董先生便会处在风口浪尖,甚至有可能为此断送性命。”
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得知真相后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楚溪客,因为不想让董书生成为争权夺利的筏子。
但是,倘若董书生自己也有所诉求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崽崽要去做说客吗?”姜纾问。
楚溪客想了想,说:“倘若我是董先生,哪怕拼上这条性命,也要为自己讨回公道。但是,我不是董先生,所以,我会把其中的利弊跟他说清楚,让他自己做选择。”
姜纾抬起手,没有像之前那样揉脑袋,而是如同对待大人一样拍了拍他的肩,欣慰地说:“那便去吧!”
***
楚溪客没有冲动,而是耐着性子等了一天。
一来,是为了等董书生身体恢复;二来,他利用这一天一夜的时间,让钟离东曦的暗桩把董珏查了个底朝天。
当调查结果放到面前的时候,楚溪客简直想提刀杀人——
董书生的腿伤根本不是意外,而是董珏找人干的!他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彻底断送董书生的前程,让他再也进不了太学,换试卷的事也就不会曝光了!
如此阴私之事,之所以能被查出来,还是因为昨天把董书生拉到巷子里的那两个贼人,他们是董珏找来的,目的是把董书生打一顿,再伪造成他自己失足落入沟渠!
“这样的人,也配当先生?!”楚溪客火冒三丈。
相反,董书生这个当事人却显得异常平静。
确切说,是平静过头了。
他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楚溪客,慢吞吞地说:“小郎君说的话,我会好好考虑。”
楚溪客恍惚间以为,和自己说话的这个董书生是没有灵魂的,只是机械性地在回应而已。
他后知后觉地担心起来,安慰道:“你不要冲动,我阿爹说了,就算计划失败也会拼尽全力保你平安无虞。当然,你若不想出头也没关系,等到时机成熟,德不配位的人同样会受到惩罚。”
董书生平静地点点头,黑洞洞的眸子就那么直愣愣地瞪着,仿佛有两行血泪流下来。
楚溪客不放心,再三叮嘱黑子好好照顾他。
董书生就这么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恰逢二月二,龙抬头,是个再好不过的日子。
天蒙蒙亮,文武官员陆续上朝,承天门外突然响起震天的鼓声。不是晨起的街鼓,而是那面专供百姓鸣冤的登闻鼓!
登闻鼓响,冤情可上达天听,无论今上愿不愿意都要亲自审问,除非他想在史书上留下昏聩之名。
董书生还在承天门外等着,便有飞龙卫一路疾行,将状纸递上了龙案。
薄薄的一张纸,却引得朝野震荡,只因董书生用鲜血写就,字字句句控诉前国子祭酒与多位太学博士拉帮结派,残害学子,而他指出的那些人,如今皆在朝中担任要职。
朝堂上一时吵翻了天。
有人指责董书生构陷忠良、居心叵测,也有人力求严查、从重惩治,还有人看似中立,实则煽风点火,妄图坐收渔利。
其中不乏清醒的,看到此情此景,只觉心寒。
从何时起,这巍巍朝堂竟开始不明青红皂白,只讲派别立场?
最终,是国子祭酒站出来,苍老有力的声音响彻朝堂:“既然事涉太学,臣便斗胆奏请陛下,不若将那苦主传至殿中,审上一审。”
呜呜嗡嗡吵了大半晌,今上的脑袋都被吵得不清醒了,终于有人站出来说话,他想也没想就点了点头。
“去,把人传上来,朕也想看看,这苦主究竟是哪里来的胆子,竟把朕的大半个朝堂都攀咬进去!”
承天门外。
董书生穿着一身白底蓝边的学子服,正是当年他在太学读书时穿的那件。足足过了五六年,这衣裳不仅没短没窄,挂在他身上反倒显得空空荡荡。
他丢掉拐杖,给那条断腿绑了一截“义肢”。
说是义肢,实际不过是一截和右腿平齐的木头而已,一头雕成脚的形状,另一头系着卡扣,可以绑在那截残缺的大腿上。
没有关节,没有缓冲,每走一步都是剜心的疼。
然而,至少他在走着,像从前在太学那样,靠着自己的双腿,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不是为了卖惨,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他只是想让自己这么顶天立地地站着,堂堂正正地为自己讨回公道!
从承天门到太极殿,每走一步断肢就要被坚硬的义肢重重地杵一下,就这么一下接一下,本就伤痕累累的断肢便一次次受到磋磨,破皮,流血,洇红了衣衫。
带路的飞龙卫不忍侧目:“先生可需手杖?某可叫人去取。”
董书生苍白着脸,礼数周全地执了执手,却拒绝了。与内心的巨创相比,身体上的疼痛对他来说几乎不值一提。
每走一步,他就会想起一段五年来的经历——
母亲为了他的一碗药钱,寒冬腊月给人浆洗,却一头栽进水渠,再也没睁开眼。他永远无法释怀,每每去母亲坟前祭奠,都会带一碗药汤。
他去书斋看书,却被当成乞丐,最苦涩的不是被赶出来,而是撞见一道道同情的目光,还有人往他身上扔铜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