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与杀猪刀(2)
主人家没强留,临走又提了一桶猪下水给她。
这是乡里不成俗的规矩,请人杀了猪,除了给工钱,还得再送一块猪肉给杀猪的匠人,不过大多数时候都以猪下水代替。
樊长玉拎着猪下水回家前,先去药铺抓了两副药。
一副给胞妹,一副给她救回来的那个男人。
昨日她接了桩去乡下杀猪的生意,回来的路上在雪地里捡了个浑身是血的人,瞧着像是遭了山贼。
因着自己爹娘也是死在山贼手上,樊长玉动了恻隐之心,把人背了回来。
哪想镇上的医馆都不敢收治这么个半条命都踏进鬼门关的人,她又不能直接把人扔大街上,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将人带回去,请改行当木匠前当了十几年兽医的邻家大叔试着治治。
治成什么样了,樊长玉不清楚,不过目前还没断气就是了。
这方子也是邻家大叔开的。
樊长玉抓好药就往家走。
樊家的宅子坐落在城西那一片的民巷里,房子挨着房子,很是拥挤。
巷子里阴暗潮湿,靠墙根的地方还长了青苔,两侧的宅子年份久了,墙灰斑驳,木质的门窗陈旧破败,散发着一股腐朽的味道。
大抵是冤家路窄,樊长玉刚走进巷口,迎面就碰上了宋家母子。
二人身上皆是新裁剪的冬衣,料子极好,宋母耳朵上还戴了金耳饰,神色间再不复以往的凄楚唯诺,颇有几分神气。
宋砚考中举人后,乡绅富商们送银子送宅子的都有,宋家如今自是风光。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宋砚一身鸦青色绣竹叶纹的长衫,满身书卷气,清雅逼人,也不复从前的寒酸,颇有了几分清贵公子的味道。
樊长玉才从陈家杀猪过来,背着装杀猪刀的皮制褡裢,打了补丁的旧袄上沾着杀猪时溅到的血沫子,一手拎着药包,一手拎着装猪下水的木桶,瞧着实在是有些狼狈。
宋母不动声色地避了避,还拿起手绢在鼻前扇了扇,手上竟也戴了金戒指的。
当真是富贵了。
巷子狭窄,母子二人都没说话,樊长玉也没多给什么眼神,她就当没瞧见那对母子似的,拎着猪下水径直往里走:“看路咧——”
擦身而过的瞬间,装着猪下水的那只桶不巧擦过宋砚那身新衣裳,桶壁上的血水瞬间在上面留下一大片湿痕。
宋母看着樊长玉扬长而去的背影,脸都绿了,心疼道:“那不长眼的丫头,这可是杭绸的料子!”
宋砚眼底看不出情绪,只说:“母亲,算了。”
宋母满脸晦气:“也罢,再过几日,咱就搬离这穷酸地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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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樊长玉刚到家门前,一个五岁大的雪团子就闻声从邻家窜了出来:“阿姐,你回来了!”
雪团子生得粉雕玉琢,煞是可爱,她张开双臂想抱樊长玉,笑起来时嘴边缺了一颗牙。
樊长玉提溜住胞妹的后领:“别碰,我这身衣裳脏。”
小长宁便听话止住脚步,看长姐手上拿了许多东西,主动把药包接了过来。
她有着一双和樊长玉相识的杏眼,只是年岁尚小的缘故,眼角看起来更圆些,两颊也肉嘟嘟的,像个胖瓷娃娃。
邻家大娘闻声出来,瞧见樊长玉,笑道:“长玉回来了。”
邻家是对老夫妻,当家的男人姓赵,是个木匠,白日里得外出给人打家什器具,亦或是去集市上摆摊卖藤萝竹筐,晚间才回来。
两家人的关系极好,樊长玉每逢出门,放胞妹一人在家又不放心,都会把胞妹放邻家大娘这儿。
她“嗳”了声,从猪下水桶里捡出用棕榈叶穿好的猪肝递过去:“大叔好这一口,您拿去炒了给大叔做个下酒菜。”
大娘也没跟樊长玉见外,笑着接过后,又道:“昨夜你背回来的那个年轻人醒了。”
樊长玉闻言一愣,说:“那我一会儿过去看看。”
她父母亡故,家中只余自己和胞妹,贸然让一外男住进来不妥,昨夜把那人带给邻家大叔医治后,便顺带向邻家借了一间屋,把那人暂且安置在了那边。
小长宁仰起头道:“那个大哥哥可漂亮了!”
漂亮?
樊长玉哭笑不得,摸了摸胞妹头上的揪揪:“哪有用漂亮来形容男子的?”
不过她捡到那人时,对方一张脸糊满干涸后发黑的血迹,几乎看不出个人样,昨日把他背回来已是傍晚,急着求医,也压根没顾上帮他擦个脸什么的。
她确实还不知那人长啥样。
樊长玉回屋换下了那身杀猪穿的衣物,才去了隔壁。
冬日的暮色总是来得格外早,酉时未过,天便已暗沉了下来。
樊长玉进屋时,室内光线昏沉,只瞧见床上有一团隆起的弧度。
屋子里草药味、血腥味和汗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股莫可名状的味道。
天气严寒,赵叔和赵大娘约莫是怕这人熬不过来,将门窗封得死紧,还在屋子里燃了炭盆子,热气将那味道蒸得更厉害了些。
但樊长玉抓猪猡时猪圈都去过,对这味道倒是没太大反应,进屋后只皱了皱眉,便去桌前点油灯。
一豆橙色的暖光照亮了这方狭小天地,樊长玉回身再往床边看去时,瞧清了那人的模样,微微一愣。
她算是明白长宁为何要说他漂亮了。
第2章 落魄男人
烛影灼灼,简陋破败的屋子铺上一层暖光,床上的人安安静静躺着,那张洗净血污的脸,苍白又清俊,出奇地好看。
他瞧着颇为年轻,身形清瘦却并不显单薄,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这会儿又睡了过去,长睫覆在眼睑,在灯下拉出一片扇形的阴影,鼻梁很挺,干裂的薄唇哪怕昏睡也抿得紧紧的,看起来是个颇为执拗的性子。
这样一张脸配上他那副伤痕累累的躯体,像是被严冬霜雪压断了枝丫却依旧峥嵘挺拔的松柏,又似一块裹着石衣被凿得千疮百孔的璞玉,总叫人觉得可惜。
不知是被灯火晃到,还被盯着看了太久的缘故,那人长睫拨动,缓缓掀开了眼皮。
漆黑如墨的一双眸子,里面却半分情绪也无,微微上挑的眼尾,带了几分天生的凉薄。
樊长玉半点没有偷看被人抓包后的不自在,平静问:“你醒了?”
男人没有应声。
樊长玉看他唇干裂得厉害,以为是他伤势重,口中又干不想说话,便问:“要不要喝点水?”
他缓缓点了头,终于开口:“你救的我?”
嗓音哑得如同砂砾在破锣上划过,同他那张清月新雪般的脸极不相称。
樊长玉去桌边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我瞧见你倒在山野雪地里,就把你背了回来,真正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是赵大叔。”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现在就住在他家,他以前是个大夫。”
虽然是个兽医。
男人强撑着坐起来,他接过豁口粗陶杯的那只手,手背上覆着各种擦伤,难见一块完好的皮肉。喝了几口水便掩唇低咳起来,乱发散落下来,露出的那截下颚愈显苍白。
樊长玉说:“你慢点喝,我瞧着你不是本地人,先前不知你姓甚名谁,也不知你家住何处,便没帮你报官,你是在虎岔口遭了山贼么?”
他止住低咳声,垂下眼,大半张脸都隐匿进了烛火照不到的阴影中:“我姓言,单名一个正字。北边打仗了,我从崇州逃难过来的。”
临安镇只是蓟州府下一个小镇,樊长玉长这么大连蓟州都没出过,对如今的时局也不甚清楚,不过入秋的时候官府征过一次粮,估摸着就是为了打仗。
她眼皮跳了一跳,打仗逃难过来的,又是孤身一人,那家中多半是遭了不测。
她问:“你家中可还有亲人?”
闻言,男人攥着粗陶杯的那只手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沉默许久后才沙哑吐出几个字:“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