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后知后觉, 面色沉了下去, 也朝齐鸢看过来。
齐鸢笑道:“这位谢大人在扬州短居了几个月, 曾帮洪知县剿匪, 在我们扬州城里名声不错。不过王兄所言也不差, 我常听人说这位大人甚是风流,在我们扬州经常狎妓宴饮呢。”
扬州的烟花之地与金陵秦淮旧院齐名。齐鸢含笑应对,神色促狭, 显然也只是在调侃戏谑。那王生这才放下心来,又想, 这次讲会的士子来自天南地北,里面保不齐就有阉党的走狗,自己的这番言谈稍有不慎便会给人留下把柄,平白树敌。
可是文人读书举业,为的便是治国平天下。自己如果连阉党都不敢骂, 将来便是中了举,又能有什么作为?
他心思又安定下来, 正色道:“如今北方多地灾荒, 野无遗禾, 匪患四起。朝廷官员却仍有心思享乐。且不说这位指挥使,他是阉党爪牙,整日知道游船狎妓也就算了。可当朝的文武大臣,户部、礼部、工部各位大人又在做什么?朝廷不赈灾无非是库银不够,可现在米盐鸡豕无不重税,运河沿途的关卡逢船便要搜刮。苏杭之币,维扬之盐,大笑商贩的赋税都在哪儿?上百名纳粟入监的监生银又在哪儿?怕是都入了这些高官厚禄的口袋吧!”
他越说越加激愤,又道:“我听说太子在京中办斗香盛会,那斗香园里以沉香为木,以合香为花,以蔷薇水做露,生生造出个人间仙境。那些名贵香料,大把大把地装点在里面,若是从那园子里走,简直一步踏千金!这些银子,又能救多少灾民性命?一国储君,斗香重要还是赈灾重要,莫非也不知道?”
“王兄慎言!”夜谈的几人一听这位连太子都骂,齐齐变了脸色,连忙道,“我们几位只是生员,不可以随意议论朝政。这斗香盛会也曾因灾情搁置了一次,如今继续举办自然有朝廷的道理。”
另一人许是王生的朋友,连忙道:“各位,王兄狷介耿直,喜好砭清激浊,今日夜谈他也只是有感而发,并非有意议论朝政,大家莫要在意。”
前面那人笑了笑,颇为不悦:“我们是不在意,但王兄有所不知,不久前国子监里便有两名监生,因议论赈灾之事触犯监规,最后触柱而亡。学问虽然需要躬行实践,但祸从口出,大家还是小心为妙。”
“是,是……”
另几人纷纷称是。
那王生冷哼了一声,见那几人脸色十分难看,这下也不再参与夜谈,转身回自己的舍房去了。
那几人也兴致大减,草草聊了几句各自歇下。
翌日,讲会继续,这天定的讲会内容是《三礼》。齐鸢仍是在褚若贞身边做着记录。午时才过,忽然见到常勇来报,枫林先生到了。
枫林先生乃是一代大儒,经史子集无不精通,名气也在褚若贞之上。之前枫林先生在京城,曾被世家大族争相聘用。后来齐方祖因缘际会,请了枫林先生为小纨绔开蒙。
齐鸢上次与这位老先生匆匆一见,虽然没有过多接触,却也感受到了枫林先生对小纨绔的爱护。
今天听说老先生到访,连忙起身。
褚若贞也率领着众人出门迎接。
书院外,齐方祖正陪着枫林先生说话。
当日枫林先生在齐府小住时,齐方祖对老先生夫妇十分照顾,请了名医为夫妇俩调理身体。枫林先生知恩图报,有意好好栽培小纨绔,无奈后者志不在此,为了不读书每天能长出一百个心眼子。
上次在金陵望社集会见到齐鸢,出口成章,才华横溢,枫林先生自然大为震撼。
这次夫人身体大好,他便趁机到书院来看看徒弟,顺道了解下齐鸢的课业。
齐方祖将老先生送到书院,又着小厮去通报。这会儿正说话,就见褚若贞领着齐鸢等人迈步而出。
枫林先生一身布衣,见到齐鸢后眉毛一抖,不由笑容满面。
齐鸢随着褚若贞一同向枫林先生见礼。枫林先生少不得先跟褚若贞、曹教长,以及其他几位认识的名士贤者见面寒暄。众人将他簇拥在中间,一行人边走边聊。
进入明伦堂时,枫林先生侧头,对齐鸢笑了笑:“几日不见,鸢儿愈发挺拔了,气色也不错。你刚刚是坐在哪儿?”
齐鸢指了指旁边的位置,道:“回先生,学长正做誊录。”
枫林先生一愣,随即好笑道:“你还能做誊录了?”
他知道齐鸢的性子,除非睡觉,要不然让他安安静静地坐一刻钟都难,上次金陵集会,齐鸢虽然大出风头,但也没老老实实地按规矩来,一会儿跟人下赌,一会儿换位置。
他心下惊奇,这语气听到褚若贞耳朵里,却是另一个意思——要知道,书院中请做誊录的,都是选字写得好的。
齐鸢以前一直是团团大字,个个像是要撑破肚皮一样。枫林先生质疑齐鸢能做誊录,显然是觉得齐鸢字丑。
“鸢儿字迹清晰,筋骨有力,誊录文章从不出错。”褚若贞淡淡一笑,为齐鸢说话,又道,“鸢儿,把誊写的部分给枫林先生过目。”
齐鸢躬身唱喏,将自己刚刚记录的纸张交给枫林先生。
枫林先生呵呵笑着,等看到纸上字迹之后,却是猛得愣了愣,随后脸色骤变。
他以为褚若贞说的字迹清晰,筋骨有力是自夸自己的学生,谁知道现在一看,那几页纸上赫然是一排排端雅正宜的台阁体小字。
这笔下的功夫,寻常人便是苦练十载也未必能成,齐鸢怎么可能写得出?!
枫林先生并不觉得惊喜,反而心下悚然大惊,抬头再次打量齐鸢:“这果真是你写的?”
“自然。”褚若贞神色骄傲,含笑道,“鸢儿在书法上颇有天分,苦练数月便进步神速。他们几人这几日先誊录各位问辨灼见,等讲会结束后,书院会将优等文章缮写装订。”
枫林先生点点头,目光却仍是落在齐鸢身上,眉头紧皱。
齐鸢看他的神情,便知道对方仍是难以置信。
褚先生与自己朝夕相对,看着自己练出来的字一天比一天好,循序渐进之下,自然不觉得突兀,顶多大赞他天分惊人。
可对数年不见的枫林先生来说,这番冲击便有些大了。更何况自己之前模仿小纨绔的字体,褚先生对小纨绔不熟悉,看不出其中区别。枫林先生却是确确实实教过小纨绔的,那番模仿定会被先生看出区别。
众人都在明伦堂里,等到讲会继续。
枫林先生虽心下疑惑,但也知道当下不是细问的时候,于是点点头,笑道:“会议谈从,若是不加以记录,不过是飞鸟之音,听过便忘。褚山长思虑周全,各位请继续吧。”
齐鸢乖巧唱喏,仍是退到一边,认真做着誊录。
日色渐渐转暗,暮色降临时,这天的讲会结束。齐方祖已经遣了小厮在外面等着,道家里已经置备了酒席,为枫林先生接风洗尘。
这番安排,齐鸢却是不得不陪着枫林先生一通回家了。
孙大奎已经赶了马车在外面等着,齐鸢陪同枫林先生坐着,果然见后者回头,上下打量他道:“鸢儿,几日不见,你让老夫刮目相看了。”
他神色疑惑,态度却依然和煦。
齐鸢定了定神,一本正经道:“别人是士别三日,学生跟老师可是一别好几年。说起来也不过是长高了一点,字好了一点,要说变化大,那庄子上的老母猪当年清秀的很,现在她生的崽子都有猪孙孙了……”
话刚说完,枫林先生不由拊掌哈哈大笑:“你这戏谑的性子倒是没改。”
齐鸢也笑了一会儿,道:“学生以前是贪玩了些,这次要不是差点丧命,也不会幡然醒悟。只是读书科举最终还是要躬行实践,否则最后成一个学问空疏纸上谈兵的书呆子,也无趣得很。”
“此言大善。”枫林先生道,“你现在已经过了府试,府试案首是一定能补生员的,现在就等三年后的乡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