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大石微微一笑,心中明了,知道这是上次他们辽军把大宋打痛了,这才痛定思痛,梳理河北之地的防务。
天色将暗了,但耶律大石白天在船上休息了一天,也睡不着,便披衣而起,在这县城中闲逛。
南皮城十分繁华,因为这里是永济渠在黄河的出口,京杭大运河的北端,城中有许多车马,不过,让他奇怪的是,这里的街道上,乞丐极少,几乎都身体残缺之辈。
这让他不能理解,要知道,在辽国,这种残缺的乞丐根本活不下来,没有几分能力,乞丐也是抢不到吃食的。
好奇之下,他找了一个小面摊,点了一碗阳春面,便与摊主攀谈打听起来。
“你说这个……以前咱们这也很多乞丐,”那小摊主笑道,“大概两年前吧,俺也在乞讨。”
耶律大石一愣:“这……”
那中年摊主露出一口黄牙,感慨道:“那年黄河水患,俺家被淹了,好多人逃荒,往京东路、保定府逃,都不知道怎么活。好在新帝继位,又重新修河,把那些逃荒的都招了去,给吃食,给住处,一家人这才熬过来了。”
“可是这河,总不能一直修吧?”耶律大石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乞丐那么少。
“后来,朝廷突然在北边的大城县找到一处好大的石碳矿,到处招人。沧州修河的人手都被派去,后来人手还是不够,就去找了河间府,那活苦是苦,但朝廷定了,凡是下矿的,每天都有一两肉吃,一月还能有八百文钱,”摊主笑了笑,“俺当时也去了,干了两年,攒了五贯钱,回来支了个摊子,养家糊口。”
“如此赚钱,怎么不继续做呢?”耶律大石好奇地问。
“家里媳妇没个男人,总不放心,而矿上也苦,常有人丢性命,抚恤虽多,但俺还是怕了,便回来了,”摊主很满意地道,“以前俺们只要有个营生,无论是种地还是贩鱼,总是有好些杂税,过不下去,这两年,杂税大多被免了,把正税交了,也能赚些钱,安稳多了。过运河的商船这两年也多了许多,俺这个小摊还算能糊口。”
“商船多了,是什么缘故?”耶律大石忍不住问,“如今不是辽国打仗,榷场里牛羊都少了么?怎么商船还多了?”
“当然是大城的那矿山啊,”摊主道,“那矿山里的石碳太多了,这两年,河北路几乎都用的这里的石碳,碳价不贵,又容易存,你看……”
他挥着勺子指了指那火炉子:“里边的窝煤真的好用,连烧剩下的碳石都有人收去做砖铺路,还不贵,到了冬天,都能多升一会炉子,暖和地过年了。”
耶律大石不由得喜悦:“多谢,我回乡时,也得带些石碳归家。”
这里离大辽很近,这么便宜的碳石,必能福泽燕京——想到这,他又突然气馁,若是这次南下结盟成功,按那位陈先生的办法,便要将燕京等地的治权,都给大宋。
契丹治军,大宋治地,一地两治,虽然是异想天开之举,但只要土地上没有宋军,那大宋的治权,也不过是浮云,他们随时可以夺回。
大宋的军队他是见过的,皆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正想着,就看那摊主拿出一盏灯,用火点燃,挂在幡上,照亮四野。
他骤然站起身,惊道:“八宝琉璃灯?”
这种宫廷用的极珍极贵之物,居然一个小贩也能拿出来?
“对,琉璃灯,”摊主说,“可贵了,一贯钱呢,俺这摊子上最贵的就是它了,不过俺们这煤油不贵,有了它就能在夜市摆摊贩,大半年就赚回来了,咬咬牙便买了。”
最近两年玻璃坊也多了,如今这东西和锅一样,都是家里的大件,买一件做陪嫁做聘礼,也算美事。
第241章 金子般的心
次日, 耶律大石准备继续上路。
昨晚他是傍晚才上码头,没有细看, 清晨来到码头, 才注意到这永济渠上,来来往往的,大多都是石碳船。每有一船靠港, 立刻便有人推着两轮车、挑着筐子、赶着毛驴涌上去,装上满满的石碳,用麻布封上。
他明白石碳是用来生火的, 但不明白的,那么多贫民为什么也要买石碳, 去打柴不好么?不需要钱, 只是要花些时辰罢了, 可这些人最多的,不就是时间么?
他因这疑惑,问了一个路人老妪。
那老妪正背着一筐碳, 见面前的富贵人物,不敢怠慢, 惶恐道:“回员外的话, 这碳石价贱,拿黄泥混了,既能做窝煤卖出赚几文钱,平日也能自烧。另外,如今城里建了一个泥灰砖坊, 需得人力, 把打柴的时间省下, 去做工坊做些零活, 要更划算些。”
其实赚的有限,每次也就多上那么几文钱,但对她这等平头百姓来说,几文钱已经不是小钱了,积少成多,一年下来,便能有百十文,十年下来,便能有一两贯,别的不说,便是不给儿孙,也能打上一副上好的棺材了。
耶律大石点点头,心里却有一点烦躁,他觉得哪里不对,觉得这里大有深意,但又想通透,于是整天都在大运河上,看各种货船来来回回。
直到太阳落山时,他无意中看到一名满身补丁的小民,抱着一片五尺的花布,对着夕阳反复翻看,那脸上笑意温柔,他才灵光一闪,想出哪里不对。
“普通百姓觉得划算,”耶律大石骤然起身,在船头踱步,“若一两个人便罢了,不过小恩小惠,可若让天下百姓都觉得划算,需要多少?”
他们大辽有两百多万户,每家一年多上百十文,该是多少钱,又会不会有那么多人起事?
再一想,大宋户口远胜辽国,这样的收成,又得是多大的改变?
他又忍不住想到数十年前的宋神宗变法,那时大辽也收到不少消息,却没有那么让人恐慌,然而这次,他却在这阳光之下,感觉到阵阵凉意。
那位大宋太子,是怎么做到如此壮举的?
……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耶律大石一改先前态度,开始留意河北路的变化。
首先便是黄河,他询问沿河百姓,这两年来,大宋都没有修河,而是在易决堤之处,给沿途百姓钱钞,让他们迁去他处。
但今年黄河却没有决堤,将淤田引流的小河口堵住后,黄河似乎要平静许多,今年汛期有不少险情,朝廷似乎是想划出一片土地,专门在大水之时用于泄洪,但怎么划,会损失多少良田,都还在商讨之中。
然后见到的便是烟囱,泥坊和砖坊是各地村镇最喜欢修筑的工坊,一些世家大族愿意修建,一些有些余钱的农户,也愿意用这种青砖筑屋,沿河的码头因此兴盛,许多贫民会能帮着搬货,挣些浮财。
听说他们最愿意建的是琉璃坊,但这种工坊京城那里要求很高,不是大城不给帮建。
若说最让耶律大石惊讶的事情是什么,那必然是油了。
大宋子民烧的油不是麻油,而是一种从煤中熬出的油,叫煤油。
这种油不能食用,却可以用来点灯,把煤油灯放在琉璃灯里,明亮又挡风,便是挂在马上奔跑,都不会熄灭,还比牛油耐烧。旁人只觉得牛羊脂油因此价贱,但在他看来,却是将原本用做灯油的畜油留给人来食用,等同于凭空变出油来,健壮了人,这可比点灯更重要了。
而且,煤油多了,还能让许多织坊夜里也开动起来,由此,大宋的布价,那是真的便宜!
耶律大石看得越多,越是留意,试图找到他们宽裕起来的蛛丝马迹,但看着看着,便觉得似乎、好像、也许这些都是辽东那套?
辽东和大宋的勾结,是辽金宋都心知肚明的事情,魏王曾经试图推行的学习,但却败给了燕京错综复杂的权贵争夺。
如今大宋却也学去了,难道那位辽东之主,在大宋收了徒弟?
想到这,耶律大石简直是愤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