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阿沃低声道,“宋辽有百年之盟,乃兄弟之国,若是他们知晓我等身份,必然会送去讨好辽国,我部刚刚起事,辽主恨我部入骨,若以我性命祭旗,必会影响我军气势。”
众部将纷纷应是。
这里的商人并没有限制他们一行人的行动,阿沃腿伤不轻,偏偏身边还有一左一右都有病人,每天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鸡同鸭讲,那口语倒是练习得很快。
阿沃的部下们没有钱,被王洋打发去上班,有的送水,有的搬木头,有的推车,有的拉纤绳,当然,都会有一点工钱,每天的见闻,也都会给阿沃讲。
他们都生长于东北苦寒之地,一年有一半时光都是冰天雪地,需要辛苦打猎种地,换得物资,就这样,辽人还经常欺辱,又哪里见过新镇这样的繁华之景。
精美的布料、便宜到极点的铁器,出门几步就可以打到的净水,没有浓烟的煤,到处都可以吃的羊——他们的那里,只有老死的羊才会吃掉,因为牲口不但可以和它们睡在一起取暖,还能产奶,是牧民的性命。
这里的人吃得饱,穿得暖和,小孩子可以随意在街上跑,女人也可以赚钱……甚至她们生孩子都有大夫可以看顾。
阿沃从来没想过,这世界上竟然还有人,可以活成这种模样。
他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于是学习越发刻苦,几乎十几天的时间,就已经能说数百句口语了,但想要基本的沟通,还是有困难。
但这时,王洋却找到了他。
“什么,你的朋友要见我?”阿沃很是奇怪。
王洋微笑道:“是的,不知你可否愿意前去东京城,那里来回一趟,正好可以回来,赶上秋末去辽东的船,若能帮这个忙,我可以免了你们上船的船票。”
阿沃凝视着这位听说一手建立起这座城市的贤人,问道:“若我拒绝呢?”
王洋随意道:“若拒绝,我便再从辽东买些女真人,总会有愿意去的,我那朋友也不是一般人能见的,不会强求。”
阿沃其实知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但还是争取道:“那我能带着我的兄弟们一起吗?”
王洋思考了数息,道:“不能全带去,你可以选两个。”
阿沃点头,用生硬的汉语说:“那,多谢先生!”
……
于是在七月底时,赵士程见到了三个女真人。
他们会基本的口语,能问路,知冷热,问好,表达喜欢与不喜欢,更多的,就比较磕绊。
但这难不倒赵士程,因为山水担心的赵士程不懂女真语,把那位翻译也一起送了过来。
熟女真的翻译小哥叫阿敢,是辽东人,很早就跑海了,在山水商行做了好几年,山水告诉他,这个任务做得好,回头就给他艘大船跑海,这让本来愿望是赚到钱就回家娶老婆生孩子的阿敢一下子打开格局,这些日子绞尽脑汁都在想把事情办好。
阿沃等人其实早就想收买阿敢了,但奈何囊中羞涩,至于他打的空头支票“我家中有许多东珠”被阿敢无情地拆穿:“你们生女真都穷得当裤子了,一件皮袄出生穿到下葬,还不如我们辽东女真呢,吹什么吹。”
阿沃于是作罢。
赵士程发现这个叫阿沃的女真人十分聪敏,二十一岁的他学起东西飞快,知道一时半会回不去后,也沉得下心,不但用心学汉语,还认真学了写字,天气那么热,他汗水长流,写起来,却手都不抖一下。
而他还发现,阿沃护卫私下不是叫他阿沃,而是叫他,沃本。
完颜家的沃本,音律相似的名字,若记得不错,是个阿骨打的长子,完颜宗干。
第156章 到底是谁钓谁啊
赵士程在很久很久以前, 在一个有名的论坛上入了历史圈的大坑,被煮酒论史的大佬们指点江山的劲头迷惑, 成为一个历史迷, 后来闲暇时更沉迷在论坛、贴吧以及历史群里谈天说地,但玩历史圈的人都知道,想要辩驳, 就得去看资料原文, 因为很多说法都是带着后人的猜想,随便引用别人的论据,一不小心,那就是一个大坑。
然后他就知道原来完颜阿骨打在辽史中叫阿古达, 很多记载都是用的女真名字,还有很多在历史课本上提都没提过的名字,是怎样在时代中留下了自己的记载。
他对阿沃是不是宗干其实不完全确定,但阿敢私下里听到这些人谈论“谋克”,可以确定的是,这时候金人的“谋克”非常值钱。
阿骨打的“猛安谋克制”,将一个松散的部族化成了战争机器, 一谋克就是三百人, 一猛安等于十谋克, 这个阿沃是个三百人长——可不要觉得少,如今女真起兵的军士总人数才七千人, 很多位置还要安排给其他女真部族的战将, 阿骨打本部有五千人就不错了,而现在创业初期, 更能打的其实是阿骨打的兄弟们, 如完颜吴乞买、娄室、银术可等人, 这个叫阿沃的,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能在如此紧张的兵力下当上三百人的谋克,本身就已经说明了他的地位。
更让赵士程惊讶的是,这个阿沃十分地聪明好学,完全没有一点架子,还很有礼貌,对奴仆也没有呼来唤去的态度,哪怕知道自己的腿伤影响严重,将来必然会不良于行,也只是叹了口气,低落了大半日,便又调整好心情。
赵士程对金人很好奇,便问起他们那里的生活。
阿沃倒是没有多少隐瞒,他想起了远方的家:“我故乡,在居粟末水之北、宁江州之东,那一片辽阔无垠的大草原,牛马成群,飞翔着海东青,我们部族在那里捕鱼、打猎,放牧,强大的勇士们,会杀熊猎虎,女人们缝补皮毛,照顾子嗣,还会开垦出一些土地,种一些高粱和麦子,以此为生。”
“那一定是个很美好的地方。”赵士程赞叹。
阿沃摇头:“不,那里沼泽遍布,野兽成群,一年有八个月都是冬天,冬天的大雪能没过大腿,而到了夏天,冬雪融化,泥泞的土地让打猎很困难,而且蚊虻铺天盖地,能吸干牛马,狼群和老虎会在饥饿时袭击村子,很少有老人熬过冬天,尤其是最近这十几年,天越来越冷,很多人流浪饿死,能拿起武器的,都去当了盗贼。”
赵士程又问道:“然后呢,你们去平定了这些盗贼吗?”
阿沃道:“并未,当时完颜部的族长说,财物都是人想得到的东西,他们都是活不下来才做了盗贼,那时穷人不能养活自己,卖掉妻儿来还债,他们说‘骨肉之爱,人心相同,从今起三年不征税,三年后再来说这些事’,远近的人都知道这里不征税,很多人都过来投奔,包括那些盗贼。”
赵士程不由叹息,又问了不少问题,但越问越是心凉,很多人会以为,女真人应该是无恶不作,以武力威逼,征战天下,结果到了这里,才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如果不考虑对宋的攻伐,女真人这起义简直太合理了,并且人家打仗,身先士卒,拿到的战利品也是能者多劳,赏罚分明,更让他感慨的是,阿骨打不但会打仗,还特别会拉拢团结一切抗辽势力,并且随着他的胜利,队伍越打越多,人越打越团结,最终如滚雪球一般,在北方成为一个庞然大物。
阿沃又问道:“公子,你已经见过我了,能不能让我们回去呢?”
赵士程微笑道:“当然得让你们回去,但是,有一个任务,也许需要你们帮忙。”阿沃目光微凝,示意请讲,他很年轻,大宋这边没有剃头匠,头皮长出了浅浅的碎发,配着后脑放到胸口的小辫子,仿佛后世的艺术青年,让赵士程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而他看人时,目光清亮,就会让人觉得他在相信你,给人很可靠的感觉。
赵士程问道:“这个问题,很复杂。”
阿沃静静地听。
于是赵士程给这位年轻人讲起了大宋大辽的建国历史,准备来告诉他燕云十六州有多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