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僖贵妃她不想奋斗了+番外(437)
敏若侧头看她,笑吟吟问:“感觉怎样?”
兰杜想了一会,笑道:“却也不差。”
“是吧。”敏若低笑着,“烟火气这东西,就是得沾地气儿,才让人待着舒服。”
庄子上随手撒一把种子然后让迎冬帮着照管的菜,长势总是比在宫里种下后小心侍弄的菜长得好。
康熙此次巡幸五台山没用多长时间,回来时京中的天气还没转热。他圣驾回銮,敏若就不得不包袱款款地带人再回了畅春园。
庄子上马上就是插秧耕种的时候,野菜的滋味长势也正好,敏若吃了最后一顿迎冬亲手包的蒲公英馅饺子,带着紧急赶制出来的春笋干依依不舍地离开。
迎冬又将各样山货塞满了一箱子,临别时,还殷殷问下次几时能再来。
这又岂是敏若能说准的?
她只能无奈笑笑,然后让迎冬多看顾着些小弘杳,迎冬管庄子上内务,一般不参与耕田,安儿与洁芳两个眼下就很忙,春耕开始恐怕更是要脚打后脑勺,敏若还是不放心正要学走路的弘杳,找了个靠谱的人托付。
迎冬应得干脆坚定,敏若回了畅春园,也没两日,就又听说康熙打算巡幸塞外。
目前规划五月动身。
看起来康熙在外面散得是很舒心的,敏若不管他是什么安排,只觉着天上掉下的这块大饼真是喷香,挨了一个多月,好容易蹲到康熙走了,她立刻又带人包袱款款地奔向她的农家乐生活。
康熙此次巡幸塞外,也有避暑之意,不入秋是断不会回来的,敏若在庄子上住得快活,哄着小弘杳学会了叫“玛嬷”,简直乐不思紫禁城。
四十九年转过来,康熙朝彻底踏入了晚期。
敏若的日子安逸,朝堂、天下,人事却总不能安宁。
春寒料峭的时节,大清闹了好大一场文字狱,浩浩荡荡,牵涉极广。
在此期间,从南边来的书信中,敏若敏锐地察觉出一段瑞初心态转变的过程。
她与瑞初三日一封信是常态,南北往来数她们娘俩的信最频,哪怕有时间差存在也不影响瑞初和敏若写信的热情。
这半个月的几封书信被敏若并排摆在桌上看,看了良久,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轻声与不明就里的兰杜道:“瑞初的心,彻底清楚明晰,不可动摇了。”
自我诘问的过程,痛苦是无法避免的,但瑞初以她的坚定守住本心,并坚定地得出了最终的结果。
从此前路,也清楚分明了。
敏若想,她似乎该为女儿一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权力本身当然无错,但当一种不受约束的、独断强横的权力存在并且不容反抗地笼罩在所有人头上时,掌控着它的那一部分人,在挥手之间,就能其他人带来灭顶之灾。
而为了自保保或者带着一些普济众生的大义,有的人往往会想到推翻这种权力。
可是推翻之后呢?
古往今来,天下分分合合,群雄争霸的戏码几乎每隔几百年便要上演一次。“英雄”推翻了旧政权、建立新政权,只要把握住那种至高无上的权力,将帝王的称呼戴在自己头上,原本的救世主,就成为了新的压迫者。
屠龙者,终成恶龙。
权力的正义与否取决于执掌权力的人,但家天下制度下,至高无上的权力以血脉为根本代代流传,谁能保证,英雄的后人、每一位在皇位之争夺得胜利然后顺利继位的皇帝都心怀爱民、爱天下之心,而非只爱那巍峨权位与万里江山?
所以应该被推翻的,不仅仅是独断的权力,是制度。
推翻皇权至上的制度,让权力受到约束;建立完整的监督体系,让权力变得“无害”。权力本身并不可怕,如何让权力最大限度无害化,才是需要瑞初他们去思考的问题。
认知尚且不完全时目睹的一切、听闻的一切,和从小生长的环境让瑞初心中下意识地抵制权力——因为她见证了太多绝对权力之下,人无力反抗的“现实”。
但逐渐长大的过程中,她的心理又会逐渐陷入矛盾当中,因为一路走来,她落下的每一颗棋,似乎也都是在利用权力,利用至高无上的皇权,利用她生来拥有的权力,利用周遭一切能够利用的权力。
她陷入矛盾之中,挣扎在前后认知冲突的无力中。
敏若站在岸上,注视着瑞初这一全过程,从始至终,要求自己置身局外。
这一条路,必须瑞初自己走出来。瑞初的性子像她,看似随和宽容,其实偏执、执拗,只有自己悟出来的道理,才会咬着牙,无论面对怎样的艰难都不会舍弃。
那就让瑞初自己悟吧。
她相信她的女儿最终会走向她一直注视着的那条路,去走向权力、握住权力,然后亲手给权力套上枷锁,然后带着套上枷锁的权利继续往前走,直至走到生命的尽头、理想的终点。
一场毫不讲道理、充满时代特色又牵连甚广的文字狱,促使瑞初深刻地检讨思考,并终于得出了最后的结果。
她不能继续抵制权力,她必须走下去,成为握住权力的人,然后亲自给权力加上约束。
她今日救不了戴名世,只能眼睁睁看着《南山集》因那在她看来颇可笑的罪名被列为禁书。
那明日,她又能以何力量来救她想救的百姓呢?以空谈的口号吗?
御史参奏的理由是《南山集》涉及反清言辞,而举出的实例是《南山集》中引述有南明抗清事迹,并引用了南明年号,奏其“倒置是非,语多狂悖”①。
这在时下实在是个能要九族脑袋的大罪名,当年孔家子弟在京做了一本《桃花扇》——亦是写到南明旧事,戏文中有些言辞,在那位赵御史看来,大抵也是狂悖倒置吧?
康熙并未严惩这位孔家后人,《桃花扇》问世后,孔尚任收拾包袱被打发回了老。康熙本人对《桃花扇》倒是持欣赏态度,宫中也常演。
文坛中对康熙这种包容开放的思想态度颇为推崇。
但戴名世,显然没有孔尚任那么好的运气,有一个圣人祖宗了。
其实戴名世真有一颗“反清悖逆”之心吗?
敏若和瑞初都知道,未必。
他二十八以秀才身入县学,入的是大清的县学,后以贡生身份被拔入京,为正蓝旗教习,数年后又入国子监,做的是满清的官。
若他真对满清统治心怀愤恨,一心想要“反清复明”,又何必入这个朝?又何必在四十八年以五十余岁高龄再考科举摘榜眼入翰林?
早年缅怀前明,录南明史事,是文人情怀;晚年考科举入朝为官,是真心实意想为朝廷做事,为大清官员。
他若怀着反清复明的愿景,又何必走到如今?
康熙心中恐怕也知道那只是文人录事笔法,知道戴名世如今对大清并无悖逆之心,但那又如何?
重要吗?
作为大清的帝王,康熙要做的,是掐断所有人对前朝的怀念与惋惜,将南明的恶名彻底坐实,亦决不能容许有人笔下将清录为攻南明的反派——虽然戴名世本人并没有对历史进行什么深加工。
但还是那句话,那又如何呢?
哪怕瑞初在江南做得再多,哪怕如今文坛形势再好,都不足动摇康熙对思想钳制的态度。
康熙率先表明严查态度,此案彻查起来牵涉极广,他清楚必定引起儒林震动,但论谙熟人心,天下也没有几个人能胜过他。
江南形势在他与瑞初预料之中的不安稳又安稳,不安稳在总有人心中热血未凉,安稳在也有许多的人早早折服于世事,甚至轻蔑热血与所谓情怀。
瑞初心态的转变,发生在发现自己哪怕做再多,都无法动摇康熙的态度时。
其实她想要动摇的倒未必是康熙的态度,她在试探,试探康熙手中权力的根本。
这份权力本身,或者权力二字本身,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