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番外(249)
那……活字印刷术呢?唐荼荼心思微转。
她穿来八个月,对世情的了解都是一棱一块的——她好奇农耕,就走遍粮铺研究杂谷;好奇律法,就去周家书楼看了半月法典;好奇文化,就去讲学坛听讲;好奇市场物价,就每月去东西市上记录物价变动,自己算通胀率,琢磨影响定价的因素。
时间太短,还不成体系,刨去这些,唐荼荼对别的各行各业知之甚少,只有个简单的印象。
她只清楚记得历史书上学过——北宋庆历年间1045年前后,毕昇——一个雕版工匠发明了活字印刷术。
可大唐以后没了宋朝,而是支棱出来一个兴朝,二百年后王朝更迭,又变成了盛朝,生生把两宋给弄没了。
唐荼荼分不清时间,按着时下的世俗风貌来看,如果把盛朝拉到正史上,应该是在1300年左右,那活字印刷术出现了么?
她怕蹦出什么新词来,含糊问:“咱们……有活字印刷术了吗?”
“有的。”牧挂书神情自然,啜了两口茶:“二姑娘别想活字了,民间没哪家坊刻铺用活字的。”
唐荼荼愣住:“为什么?”
能简化人力的厉害技术,为什么不用?
牧挂书放下茶盏,“这就说来话长了。”
他不防备二姑娘忽然问起这个,细想了半天,努力说得条理清晰点:“活字是前朝就有了的技艺,姑娘知道活字是怎么造的么?”
唐荼荼:“用胶泥?”
牧挂书点头:“胶泥字是烧出来的。先捏泥坯,再刻字,最后用火烧硬。神匠毕昇统一了字模大小,字画凸起也全都统一如铜钱厚,所以字模高低能一致;烧字的火候高不得,也低不得,不然要么字模烧裂,要么皱缩塌陷。”
听着不算复杂,规定了字模尺寸和大小了,只是火候难把握。
唐荼荼忙问:“然后呢?”
牧挂书道:“各家书坊听说了这等工艺,都恍然称奇,纷纷去毕先生的书社学这门技艺,可学回去了,用得却不如何。”
“一来,字模难烧,不同的木头纹理疏密不同、含水也不同,烧出的字模高低都是不一样的,放在一块高低错落,印出来就会缺字,得多次修整,让字模摆放齐平。”
“二来,是排文布字。自兴朝以来,好书都讲究疏密得当,要义需得显眼,一本书上的字大小时常变化——先贤原文用大字,后儒笔记是小字;正文用欧颜,落款用行草。”
“大小疏密、甚至字体都不同,这就需要刻许多版字模。要是有图有画的书,排版更难,常常有字模填塞不进版中,需得反复调整。”
唐荼荼眉毛又皱了一重。
时下的书是讲究排版的,甚至读书人平时自个儿写文章,也有变换字体字号的意识,标题和重点用大字,说理内容用小字。
用活字排这样的版,刻字量立刻翻了几倍。而通篇字号全都一样的刻板,可以用来印孔孟,可以印佛经,印医书是决计不行的。
一套排版不好的外科手术教材书,意味着没有大小标题和重点文字,也就没有条理性,不方便理解。
牧挂书接着道。
“三来,活字工量庞大。寻常一本书五千字左右就够用,民间坊刻铺的存字量也大概就是这个数;再厉害些的大书坊,存字量会达到八千到一万五,但依旧不够。倘若一本书里遇上反复多次使用的字,如之乎者也,还得再加刻。”
“像姑娘这套医书,里头有许多生僻字,医理又杂,没有几万、十几万字模是刻不下来的——排一套活字版,只刊印一本书,印完这本,印下一本书时需得拆模重排,太费时。”
唐荼荼对数字最敏感,“十几万”这个数从牧先生嘴里出来,她立刻就听懂了。
越大型的书铺,刻印量越大,字模的存量就越多,相当于是在做拼图,要在几万块拼图里翻找一个字。尽管这些字模都按照声韵编好了序,可收纳和取用仍然是不敢想象的大工程。
最关键的是,雕版匠人只需是会写笔画的工匠,而活字排版需要用到认识大量字的读书人,才能排出印模来。
老祖宗造出来的汉字太多了,活字印刷就落入了一个费时又不省工的尴尬境地里。
印完一套书,拆一套活版——大书铺卖的书多是经史子集,全天下读书人都要买的,没必要这么拆,时时要印,次次要排版,活字远远比不上雕一套版,一用二十年。
胶泥活字与木活字,都有其本身的劣性——胶泥难烧,吸墨少;越小的木块,沾水越容易变形,两样都经不住大量印刷。
至于铜活字、铁活字,时下的冶金业又远远赶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