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声甘州+番外(12)
岳瑾想了想道:“画个环吧,中间栓珠子的。”
婆婆画起来:“是不是送心上人的手链子呀?”
岳瑾没答应。一个环很快成型,婆婆特地画了弯弯绕绕的线条把环围绕起来,像极了绳子编的、松松垮垮技艺不精的手链。
小珠子扣在环上,金黄剔透。
付过了钱,岳瑾拿起糖画道谢。就要走,只听见老婆婆在身后轻轻地说:“年轻的,喜欢就去追,不然后悔的呀!”
岳瑾心下一动。
过往的行人似乎都只剩一个残影。熙熙攘攘间,竟见不到一个裹着眼布的少年,嗓音冷冷又清清,对他笑说:“小昱王莫来闹我。”
只一瞬间,置身人海却周围空空。仿佛血肉之躯化为森森白骨,芸芸众生变作四散魂灵。一双眼睛悬在天空,明亮又冷淡地向下望着,久久地、安静地注视着岳瑾。黑白分明,像相生相克的阴阳鱼。
于是岳瑾道:“先前就追到了。婆婆莫操心,已经在一起了的。”
婆婆笑容更大,喃喃地说:“好呀,好呀……在一起,情人能在一起就再好不过啦……”
岳瑾风也似地跑了,装作听不见婆婆话里的欣慰和苍凉,装作听不懂嘶哑嗓音里装着的陈年故事。好像不去听,那些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就能离自己远一些。
是夜。
岳瑾第很多次地,觉得被子很冷。熏香点了,夏天夜里味道极其浓郁。可竟是在夏日,岳瑾冷得几乎要发抖。
他本不是太虚弱娇贵的身体,也不曾怕冷。不知怎么的,生出“狐裘不暖锦衾薄”的惆怅。
上好的布料一旦寒凉起来,体温也捂不热,叫人难以忍受。可夏天让人端火炉,又太不合时宜。
况且,岳瑾没来由地心想:也许火炉来了,照样还是冷。
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下床夜游去也。
说是夜游,不过随便走走,消磨一下过剩的精力。
推了门,蹑手蹑脚地独自溜出去。岳瑾披着轻薄的外衫,行走在蝉鸣声里。
街上非常安静,偶尔传来深夜仍在争执的小夫妻怒骂摔东西的声音,隐隐约约听不真切。家里的女儿给吓到了,哭得一阵一阵。尖锐的童声,夜色中哀怨得不似孩子。
在这样安逸的嘈杂里,岳瑾望着天慢慢地走。
寻常人家的袅袅炊烟,早在饭后就消失得七七八八,可和炊烟一起升起的声音,绵延不绝。只要家没散,人都在,就不会断绝。
走着走着便到了湖边。
岳瑾在不自知的情况下,竟然走到了以往和解之渊常来的野湖。
说是野湖也不恰当,是起了名字的。湖边一石,留字“修湖”;湖心一亭,名为“齐亭”。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岳瑾道,“不如取前二字,左右也是无治而不平。”
解之渊微微笑:“你还真是敢说。”
岳瑾也笑,一声悠长的口哨唤来几条小鱼。“敢不敢说的,事实就摆在那儿。总不至于挨了您解之渊将军背后一刀,失言蹲大牢去?”
解之渊故作正色地说:“未必就不会告密。小昱王莫要太信任解某了。”
小昱王大笑。
不知从何时开始,解之渊叫起了“你”。亦是不知从何开始,“小昱王”成了一个与暧昧挂钩的微妙称呼。
于是当故人走了小半年,再度回到这处旧地,入眼的尽是解之渊的影子。
忽然身后的树林里,窸窸窣窣一响。
岳瑾猛一回头,警觉地按住腰间佩剑。王爷眯着眼睛,双脚微微跨开,胸中提起一股气。
月下的青年身形颀长,匀称俊俏,雪松似的巍巍然立在湖边。浓眉狭目,眼里盈盈亮光胜过粼粼水色,是叫朗月清风也停了来看的好画。
唯独防备重得失了点风骨。不属于烂漫青年的戒心,使得气质暗沉几许,缺了君子淡薄温润的翩翩然。
岳瑾声音不疾不徐:“出来。”
半晌,走出来一个小人儿。
说是小人,是真的小。身材不到岳瑾的腰,凌乱的头发几天没有打理过一般,有如丛生的蔓草。穿的衣裳也破破烂烂,活脱脱的乞丐模样。
可是岳瑾却敏锐地觉出问题——“是怪?”
小人儿抬头,额心一块发亮的鳞片。
小人点点头,不说话,也许不会说。她只是怯生生地仰着头,露出被尘土遮掩得看不清面容的脸,和一双很圆、很亮的眼睛。
岳瑾抬手,她便蹲下护着头,呜呜咽咽地低声抽着气。
“我不是……我不是要伤你。”岳瑾艰难地解释,“我可以保护你,让你有吃的有穿的……”
他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最后索性没了声。对于被人虐惯了的猫,你是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毫无负担地告诉它“我不会伤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