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骨(5)
一语惊醒梦中人。
……茂亲王。
这桩陈年旧事背后,是淬了毒的箭矢,箭尖直指茂亲王。
宋辉恍然惊觉,两条眉毛几欲蹙成一条,一腔悲愤涌上心头,他宋辉岂能沦为忘恩负义的畜生!
他掀开帘子,迎狂风骤雨,对汹涌江波,纵身欲投江。
背后之人一锤定音,他嗅到一股血腥气,抹了把后颈,沾了一手猩红发热的血,当下眼前一黑,成了笼中之雀,随着一叶轻舟驶入京畿。
成治十一年春,四下传唱一首离经叛道、暗嘲当今圣上的歌谣。
成治帝陈景轩勃然大怒,下令严查此事。经司礼监提督卞从仁检举揭发,始作俑者宋辉被打入刑部天牢,青阳阁一众女伎倒在冷铁之下。
此案名为“宋辉案”。
正是这桩案子牵线搭桥,牵扯出了茂亲王谋反一事。
先帝与茂亲王一直以来都是潜藏在陈景轩身上的一块逆鳞,宫里只有少数几个老太监和老嬷嬷隐约知道一些。
先帝偏爱他的五弟,从前他的嫡母,即而今的太后,就时常教导他在父皇面前要机灵点。可是无论他怎么做,只有陈景明是他父皇的心头宝。当一个人发现努力徒劳的时候,难免愤懑不平,于是怨从心生,陈景轩打小就怨恨他父皇、怨恨他五弟。
所以当他得知他父皇驾崩的消息之后,他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一直以来压在心里的石头,总算是碎成了渣子。
大殿上的那张龙椅,终于还是他的。
可陈景轩时常觉得头顶的冕旒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没有得到先帝祖灵庇佑,身上所谓的天子之气虚无缥缈或者压根不存在——他感到心虚。
朝思暮想的东西忽然到手,一时片刻的欣喜,余下的,是天长日久的坐立难安。
尤其是当这件东西本以为不会属于自己的时候。
外头四处传唱的那首歌,分明是暗喻他非真龙天子,讥讽他沐猴而冠。
陈景轩无法容忍,他盘算着,心里头那根经年的刺,该拔掉了。
彼时方良伫立于刑部天牢,看着与自己极为投缘的门生磕头磕得头破血流,移开视线,仰头透过那极狭小的窗子望外头的风雨,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嗓音道:“当今圣上,亲佞诛贤,将有功之臣推到铡刀之下……世道欺我忠义之辈,我一介书生,铮铮的先贤脊梁,上不能头顶天,下不能立于地,如何能安社稷、抚黎民……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我愿离经叛道,剔忠骨、剜忠心,凭一身叛骨,与这迟早要翻的世道拼上一拼!”
宋辉磕头的动作猛然停下了,他瞪大眼睛,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方良,这个将先贤所言奉为金科玉律的大学士。
可惜他的舌头已被剜去,只能无声地用眼神质问对方。
方良知晓他的意思,接着道:“圣上所为,安一己之心,诛天下民心。今日若忍气吞声任其妄为,他日必将一忍再忍,永无太平盛世。”
“何况,我等书生,匡扶的是天下正气,不是朝堂上那把金凳子。”
方良离开时看了宋辉最后一眼。
不知今日天牢一别,可还有重逢之日。
第4章 叛骨·三
天高皇帝远的白玉关内,京畿派出的三十万大军还不见踪影,入冬的第一场雪就已先一步抵达。
天黑得早,昆山脚下沁着一股寒气,城里的百姓白日里给城墙浇了一回水,黄昏之后就钻进屋子里闭门不出。
这夜,秦弼正要熄了灯睡下,忽然听到一丝动静——有人鬼鬼祟祟地潜入帐内,图谋不轨。
那人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人傻心大,大喇喇地寻了个板凳,往秦弼榻边一搁,转过脸,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对着秦弼,露齿贼笑道:“孤衾难眠,小将军榻上肖想谁呢?”
正是陆衍。
他的眼睫上还沾着雪,似乎扑棱两下就要掉下来。秦弼眯了眯眼睛,开口道:“你来做什么?”
呼呼的风声吹得帐子阵阵发颤,陆衍的手猛地在秦弼脸上揩了一把——冰凉刺骨,秦弼“嘶”了口气,接着冷不丁地抓住陆衍的手,也不嫌冷。
这是陆衍没料到的,他咳了两声,说:“北风飒飒,将军帐内可还缺个暖炉?”
秦弼阴恻恻地想,老子什么都不缺,缺男人!
他看着陆衍提出一坛子酒,正滋滋地冒着热气。
陆衍一手提酒坛,另一手端着金属樽子,嘴里还叼着酒坛盖子,红艳艳的,映在他白净的脸上,落在秦弼色迷心窍的眼里,开成了一朵花,接着又成了陆衍嘴上的胭脂……
秦弼登时发现自个儿魔怔了,月黑风高,胡思乱想。
陆衍将酒樽递到秦弼跟前,秦弼起身接住,正要一饮而尽,然而陆衍不知想到了什么,两眼发亮地抓住他的腕子,说:“等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