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怨恨、疯狂……那些足以将人撕裂百次的悲伤早已将她摧毁了,唯一残留下来的东西,甚至不能被称作为“人”了。
既然不是人,那那些所谓的尊严、执着、信念、美德……自然也就伴随着生命的消散而一同死去。
那个孩子总是拼命地哭泣,像一块沉甸甸的、不停分泌海水的棉絮。她撕咬、抓挠,用齿牙,用指甲,用自己无力的武器去伤害唯一会拥抱她的人。
一个苦心孤诣,只希望她活;一个却已燃烧殆尽,只求一个解脱。
不管是对剑尊还是对那个孩子而言,这都是一种残忍的内耗。
当那个孩子躺在剑尊怀中,又一次在明月的照耀下腐朽,她睁着一双泪流不止的眼睛,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我活着,为什么一定要我留在这苦痛的人间?那个孩子在无声地质问着。
冥鸢魔尊不知道剑尊是否会为此而感到心碎,但她木然地看着那曾经粲然生辉的灵魂变成这般模样,她也想问一句“为什么”。
一年,两年,三年……直到莲池里的水逐渐满溢,直到莲藕人身的尸体在池底下堆积。
清寂山一点点地变成了忘溯先前看到的样子。
“灵魂、骨血、皮肉……”佛子悲怀双手合十,低声念诵着佛号,“虽用莲花白藕重塑了皮肉,但终究还是……”不够。
虽然剑尊的态度始终平和冷静,喜怒不形于色,但任谁都能感觉到,那些冥冥之中堆积起来的、压抑而又沉重的情绪。
那个一开始能被他轻飘飘捧在手里的孩子,也渐渐变得越来越重。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再次送走了一个生命,剑尊彻夜坐在莲池旁,看着池塘中那朵还未绽放的金莲,“必须……先补全你的命。”
剑尊拔出了自己的剑,那是一柄通体纯白、唯独剑尖一点金光,漂亮得难以言喻的宝剑。
“剑灵未生,却已有了形魄。”剑尊将这陪伴自己千年的“止戈之剑”拆下,置入金莲。
“以剑脊为骨,以剑魄为形,若你于此世已无凭依,便由我来铸你的脊骨。”
用这世间最冰冷的锋利之物去铸最柔软滚烫的骨血,这是多么疯狂又不切实际的决定?
所幸,每次都在气运之子身上犯错的铭剑仙尊,这回终于赌赢了一回。
稀薄的晨光之下,蜷缩着手脚睡在金莲中的女婴拥有了完整的形貌,至少,她也不再发出痛苦的、有气无力的哀哭,而是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无所不能的剑尊阁下在那一刻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但很快他便发现,怀中的女婴形魄纯粹,却不具备灵物该有的灵根。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她无法踏上仙途,寿命百年一瞬,难得长生。
这具躯壳是个失败品。剑尊明白,但是他于天外带来的莲花白藕并非凡俗之物,只要补全了形魄,气运之子就会在一次次的轮回中臻得圆满。
他当然也可以加快这个进程——毕竟如今的世界危在旦夕,天地摇摇欲坠。只要他能狠心结束怀中女婴的生命,下一个诞生的躯壳必定会比这个更完美。
剑尊定定地凝视了怀中的女婴许久,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这么做。
剑尊是无想无结无爱之人,但他已经不想再看见这个孩子悲惨地死去了。
他抱着孩子来到凡尘,近乎笨拙地去学习、去接触红尘的父母如何哺育并且教养自己的孩子,他耐心地把孩子养大,这是他第一个活过百日的孩子。
然而,第一年,这个孩子还是死了。
死而复生的气运之子已经丧失了心气与生念,铭剑仙尊不过是走开了半步,那神情麻木的孩子便自己投身了莲池。
那一天,铭剑仙尊在莲池旁枯坐了一整个白日,一整个长夜。
天明,莲池金莲又生。清寂山上多出了一个小小的墓碑,名为“一年”。
后来,可能是因为气运之子的骨与肉逐渐磨合圆满,她存活的岁月越来越长,她渐渐地也能开口说话,与人交谈。
她不再竭嘶底里,不再乱发脾气,那些曾经糟糕的、却还勉强算得上鲜活的情绪仿佛随着流水的洗刷而一同融进了水里,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清明。
——但,唯一不变的是,她没有生念。
没有生念的灵魂,哪怕拥有骨与肉,也终究是不得长久。所以,铭剑仙尊继“一年”后,又送走了“岁二”、“年半载”、“三春”等等。
后来,铭剑仙尊不再用时间去铭记她们,于是那些墓碑上小小的字就变成了她离去那天的景色——“冬眠”、“初阳”、“晴好”、“小雪”。
那些零零碎碎的回忆与光影只有铭剑仙尊记得,因为每一次苏生,气运之子都会忘记一部分过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