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周道隐的一生了。
游云散仙沉默,他坐在周道隐方才所坐的位置上,偏头看着窗外东升的旭日,一时间只感到如鲠在喉,言语难描。
游云散仙的每一次轮回转世都是无憾而终,身为“蝴蝶”的他虽然云游周天之梦,但梦中的化身却多多少少继承了他洒脱豁达的本性。
他一直觉得,只要无愧于心,那便万般皆好。他是这么想的,周道隐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然而。
南安王接到安伴水叛变的情报,栉风沐雨赶回了京都,面对的却是白麻新丧、三尺薄棺。
游云散仙不敢想象,为了周卫天下而送葬了友人的南安王,班师回朝时看着自己守护的一切尽付流水,心中会作何感想?
因为是叛臣与罪王,所以过客与故人都没能风光大葬。看着被草草收敛的尸体,南安王面白如纸,最终呕出了一口血来。
“请陛下登基。”捧着龙袍与冠冕的文臣武将皆伏跪于地,山呼万岁,恭迎新王,“请陛下登基。”
外表看上去不过十六岁的少女扶着额头,面色发白,唇色泛紫,她跪在棺椁前,任由臣子为她披上龙袍,戴上沉重的王冠。
有那么一瞬,游云散仙看着少女用力攥着自己衣襟的手指,感觉她有可能会尖叫出声,但她没有,她最终还是沉默了。
南安王登基为帝,封号却仍是“南安”。在朝臣为国号和年号吵得不可开交时,她再次带兵出征了。
此时的人间已经化作了一片峥嵘的炼狱,田间种不出作物,唯独徒水军经手的良种可以种出作物,而这一“奇迹”,便足以让南安王定夺天下,四海归心。
一时间,无论黎民苍生还是文臣武将,所有人都在高呼“天命所归”,而游云散仙却只是看着少女掌中萌芽的粮种,看着她平静无波、如临深渊般的神情。
战火没能持续太久,在神州大陆彻底分崩离析之前,西域诸国尽皆离散,徒水军也因连年征战而死伤惨重。
天下百废待兴,那曾经被南安王镇压的权贵与世家在蛰伏许久后再次反扑,然而南安王精通权衡之道,她在各方势力中挑选出了三名天资聪颖的少年男女,宣布皇位最终会禅让给其中一人。
这一手祸水东引,让士族、文臣、豪绅再次打出了狗脑子,南安王冷眼旁观他们的争斗,最后点了一位出身世家的少年作为继承人。
那是一位出身世家的没落旁系,在被南安王选中前的日子并不如意,他父母双亡,幼时因战乱而流离失所,因此深知平民百姓之苦。
但,南安王并没有把他教导成一位明君。她反行其道,挖掘出少年最苦痛的面目,将他培养成了如刀锋般锐利却理智无情的君王。
乱世中温柔的君王会有什么下场?周道隐已经给出了答案。
皇位禅让之后,少年天子定国号为“辰”,年号定安。
“包括辽夷在内的西域诸国愿意对我等称臣,签署您所订下的十年不战之约,但他们提出了一个无礼的请求。”少年天子跪坐一旁,仰望着坐在窗边之人的背影。
“我知道。”少女没有自称“朕”,她在位期间从未用过这高人一等的自称,“他们想让我死。”
南安王是镇世的磐石,是无往不胜的将军,但同时她也是杀人无数的恶鬼、扰乱人世常理的仙家叛徒。
世人敬她,世人畏她,世人恨她。乱世中,她是镇守八方、令人闻风丧胆的铁血枭雄,但乱世结束,她就会沦为文人口诛笔伐的战犯与祸乱者。
那些被她压制得家毁人亡的地主乡绅,那些被她驱出千里的夷族,那些不被她所重用的文人……如今,连朝堂都隐隐出现了“天地异象皆因修者乱世”的舆论。
对此,少年天子恨得咬牙切齿,但是哪怕他将后牙槽咬得咯吱作响,他也必须保持她教诲下绝对的理智。
他深深地拜了下去,双手交叠触地,额头抵在了手背上:“乱世十年,天地枯朽,日月所照之地十室九空,江山已经经不起任何的战乱。”
“虽然辽夷乃兵败之国,但如今天地枯朽之异象始终不散,他们本就是为了生存才不得不掀起战乱,情况不比中原好到哪去,所以拿不出任何像样的赔偿。”
“但是辽夷与西域诸国联手,依旧是我等的心腹大患。他们扬言欲以尊师之命祭奠死去的花夷公主库姆斯古丽,否则宁可死战到底,直至一方沦亡。”
大辰虽是胜利者,却也只是惨胜。如今天地枯朽,万物皆休,各国不是不想打了,而是打不动了。
这万里山河,如今何处不曾埋骨,何处不曾沾染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