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194)
“……是为了名正言顺。”杨枝略一思忖:“你们想借费烈的人杀了江令筹!费烈是梁州节度使霍慎为的人。江行策一死,江范势会大怒,届时必会借此对付霍慎为,你们趁机而入,便可拿下梁州。到时江梁二州已在囊中,江卫二氏仍斗如水火,你们要想吞并整个南方,不是难事。”
薛穹定定望向她,眼中微露讶色。他幼时便知道她明敏聪慧,有些独特见解。这些年过去,她的聪慧非但一点未减,还尤添了几分洞察世事的犀利与沉稳。
良久,他笑一笑:“还有什么,再想想。”
杨枝从善如流,果然开始细思——柳轶尘曾说过断案如绣工,以蛛丝为针,马迹为线,穿梭往复。高明的绣工一穿一引间便可见真章。薛穹未反对,说明大方向是对的。抛开已然成型的大局,剩下的每一点细节都显得更为重要。
细节……她还漏掉了什么?
细小的窗格子中透入微弱的光,照在她认真思索的眉眼上,让薛穹一时想起了她幼时歪头作诗的样子。她虽聪颖,于诗文上却并不擅长,每回父亲让他们作诗,她都是这般歪头苦想着,最后将笔尾咬的不成样子,也未作出个所以然来。
临了还是拽着她的衣袖左一声“薛哥哥”右一声“薛哥哥”地求她,软软糯糯,清亮眼眸中透出委屈,里面却藏着十分拙劣的狡黠。
薛穹是信奉“业精于勤荒于嬉”的,每回都想狠下心来磨磨她的性子,然而一见了她那眼神,再多的决心都化为乌有,最后不得不叹气提笔为她捉刀。
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那样的日子会继续下去吧……到了她及笄的日子,他便跟父亲说求娶她,父亲心中从来没有嫡庶之别,定会答应的。
现而今,她已然成了他的妻子。他会为她作诗、作画,陪她逛遍京城,去山林里捉鸟雀、在漓江上泛舟。若是她不喜欢京城,他就不做官,还做个赤脚大夫,带着她游山玩水,去江南,去她母亲的故乡,寻一处她喜欢的地方,住上一年半载,等她腻了,再寻下一个地方……
若是李擎越不曾篡位,若是没有延乐之乱……他二人的轨迹大抵会全然两样吧。
他望着杨枝,心中的恨与遗憾如藤蔓般疯长——他恨李擎越,不关家国,亦不关他念过的那些圣贤书,只是私恨,那种命运被生生扭转而无能为力的切齿的私恨。
窗格子上的日光不动声色地移转,只斯须的工夫,杨枝忽然抬起头来,眼底灼灼:“是圣旨……你们还想对付柳轶尘。”
薛穹未置可否,目光落在她脸上,似要捕捉到她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她咬了咬唇,沉沉道:“圣旨在江行策身上,江行策一死,自然就到了你们手中。柳敬常将圣旨胡乱给人已是大罪,到时候,只要费烈的人攀咬,说是奉柳敬常之命,诛杀的江行策,柳敬常就百口莫辩。而且,就算能辩,他也未必会辩,因为你们手中还握着……”
“……我的母亲。”
她眼底泛起寒光,在半眀半晦的室内看来,令人有些心惊。
薛穹与她对峙了片刻,轻轻一哂:“你就那么相信,他会为了你连命都不顾?”
作者有话说:
[1]纪纲一废,何事不生——苏轼《上神宗皇帝书》
[2]彼可取而代之——《史记·项羽本纪》
费烈是上一卷韦蝉的情人。
第六十六章
六合庄内, 片刻前假意融融的氛围已荡然无存,那个火镝一出,整座庄子立刻被围了个水榭不通。
江令筹独自站在水榭中, 费烈躺在他的脚边, 闭着眼, 脖子上赫然一道血痕。两人身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卷明黄的布帛, 正是柳轶尘给他的圣旨。
费烈已算是军中好手, 但和江令筹武艺相比,还差些火候。
江令筹望着地上的费烈, 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忽然响起甲衣摩擦的铿锵声, 一列身着铠甲的士兵顺着长廊小跑过来。
当先一名士兵甫一冲入亭中,忽然高声大叫:“你、你杀了我们费副使!”继而惊惶一转身,踉跄向来处奔去。其余士兵当即冲上来,极有纪律地将江令筹团团围住, 手按在刀柄上, 只待一声令下,便会冲上去砍杀。
江令筹环视一周,好看的桃花眼微微上挑, 眼底却寒芒毕现:“谁让你们来的?费烈, 还是单行简?”江令筹长在军中,饶是生得十分俊秀, 天生却具一副武将的威仪。这么一扫之下, 那些士兵本能瑟缩了缩, 因势众而产生的压迫感顷刻荡然无存。
江令筹见他们不答, 信步踱至桌边, 随手拾起一个瓷杯,扬手一掷,那瓷杯便深深嵌入水榭的廊柱之中:“就你们几个,奈何不了我。叫你们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