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190)
杨枝仍扬着脸,目光落在他清雅如画的眉眼间:“沆瀣门的人可告诉过你,延乐宫变那一夜,我是如何活下来的么?”
小艾曾告诉过他那一夜的凶险,可她究竟是如何逃出那九死一生之境地的,他也不知道。
然不用想也知那是万难之中的绝处逢生。至于那之后,一个八岁孩童如何在混沌恶世中存活,更是无法想象。
“当年我亦不是朝中人,甚至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但那浑水放过我了吗?江淮流民、江州仕子、岚山州军,你口中的浑水放过他们了吗?不做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2]——我们并非想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只是我们不这么做,被那车碾压、被那树绞杀的,就可能是我们自己。”杨枝见他沉默,一字字道,容色却相当平静,声音也十分和缓。
被他软禁的那个早上,她想通了很多事。她不是个圣人,亦无赈济天下之心。只是当年自身难保的内侍吴翎尚能推己及人拼死保下她性命,她怎能反为了一己之私枉顾他人。
陈郡的布水娘娘,她的母亲,亦不会希望她这样的,不是吗?
“朝代更迭,自古如此。”沉吟良久,薛穹终于开了口:“你幼时亦随我父亲念过书,当知那《史记》的每一篇文章之后,俱是淋淋血泪。”
“……而且事已至此,淮水之祸、仕子的案子俱已发生,死者已矣,你纵是将江州翻过来,他们亦不可能复生,倒不如为我所用。李擎越只有一个儿子,李燮懦弱庸碌,若是登了基,江卫之争只会愈演愈烈、无休无止,到时遭殃的又是谁?你为死了的江淮人鸣冤,可将来呢?将来的人又该由谁去为他们鸣冤?”他这些年虽身在市井,可却从未当真断过对朝野的关注。
“那些枉死之人是不会复生,可若无人直面他们的死,将来又有谁会在意活着的人?”杨枝望着他,定定道:“囫囵的过去只会带来更加囫囵的将来。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3]真相自有力量,从来并非毫无意义。且不说这些案子本就是沆瀣门一手操纵,单以这般罔顾逝者的态度论,他日李挺掌权,他治下之臣——你们这些居从龙之功的重臣们,谁能相信,谁敢相信?”
“阿敏……”
“薛哥哥,你本一身清华,我不愿也不能让你为了我母亲堕入此道……”杨枝垂目,低低道。然而下一息,却是一句“得罪了。”
但闻一阵疾风而过,偏厅梁上电闪般俯冲下一个人,那人右手成刀,蓄力朝薛穹后颈狠狠一击,薛穹未及反应,只觉颈中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快,换衣服!”杨枝一手撑住薛穹身子,不让他落地之声引来屋外侍卫,另一边以口型呼唤梁上之人。
那人一身黑色劲装,面目却与薛穹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五官有些生硬,不动时还好,一做起表情,立刻有种人偶娃娃之感。
杨枝话落,那人已三下五除二脱了身上劲装,换上薛穹的素袍。他身形比薛穹略壮些,但薛穹衣裳宽大,穿在身上倒看不出多少异状。
在他更衣的当口,屋内又走出两人,一人正是桑淮子,而另一人,却与杨枝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和那假薛穹一样,她的面目亦有些僵硬。
“二姐,我的手艺怎么样?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做出这么漂亮的两张面具,有长进吧!”
两日前带桑淮子回官驿,便是让她做两张这样的面具。薛穹的容貌是柳轶尘亲自画的,及至当时,杨枝才知道,他为何于画技上格外自负。
画至一半,桑淮子便轻叫出声:“呀,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可难做的很!”
柳轶尘淡扫杨枝一眼,神色沉静:“桑姑娘勉力而为便是。”
走出院门,转至一株玉兰树下,却倏而定住脚。
他忽然住脚,身后的黄鹤差点一个没反应过来撞上去,好容易稳住身形,却听见他问:“本官相貌比之薛穹,差吗?”
月色的清辉托起一片惘惘虚光,黄鹤眨了眨眼:“哈?”
作者有话说:
[1]虽然不重要但我还是想说下,前面写了,周尧是锁匠的儿子。
[2]不做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这句话出自明末内阁大臣杨嗣昌的《西江月》,这句话的简单意思就是:灾民为什么要起来不自量力反抗朝廷,老老实实饿死不好吗?
[3]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道德经》。
第六十五章
桑淮子话落, 杨枝笑着拍了拍她,转向另一个自己:“铁夫人,今日巳时三刻, 江大人在六合庄约见费烈, 问明情由, 携圣旨将其就地斩杀。营中单司马率老将策应,围困铁将军, 午时三刻鸣镝为号, 届时劳烦你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