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165)
“坦白”总是和“谎言”或“欺瞒”连在一起的,杨枝没有就势落座,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清清泠泠的眼底闪过一丝审视。
柳轶尘触及她这目光,转瞬避开,道:“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和薛闻苍打赌的那幅画吗?”
“嗯。”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且还鸡毛蒜皮。只是那画……是为了个从沆瀣门救出来的姑娘……杨枝眸光微微一动,眼底更添了几分鹰隼般的考教,灼灼盯着面前这个“坏”水可以填满一整个桑湖的端方“君子”。
“君子”沉默片刻,道:“那扇面上,我画的是你。”
“嗯?”杨枝一时仍未反应过来。
“我与薛闻苍打赌,认输的自毁其画,三年不碰画笔。”柳轶尘徐徐道,有意无意拿眼角窥她的脸色,杨枝却浑然不觉,柳轶尘这一句已然在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认输的自毁其画,三年不碰画笔。
薛穹就那么轻易认输了?
她没看过柳轶尘的画,但薛穹的才华她岂能不知?
便是宫中整个画院翻过来,只怕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
可他却认输了……因为那画上画的是她?
清高孤傲的薛公子,宁可认输,也不愿毁画?
杨枝便那么呆呆站着,柳轶尘叫了三声她才反应过来。他的脸色已有些不好,更多的却是对她的关心。
“……我知道你定然不耻我的行为。”柳轶尘有些着急道:“无论你信不信,其实我根本不在乎那输赢,我只是想……”
“摸清那沆瀣门的底系。”一句冰冷的话从杨枝口中吐出,暮春入夜的风忽然凉了。“所以薛闻苍来江州是沆瀣门的计?或者说,归根到底是你的计?沆瀣门拿什么要挟她了,我?那一封信既不是他写的,那是谁写的?”
“嗬,还能有谁……”她忽然轻轻一笑,一缕烟尘一般:“所以说,那一日我不去赴约,实是害了薛大哥?”柳轶尘想要说什么,却被她冷冷打断:“所以说,薛大哥一个悬壶济世、扶危救困的君子,是因为我,才沾了满手污秽,甚至血腥?”
这一句话落,她身子似支撑不住,轻轻摇了一摇,手撑到石桌面上,只觉那上面一阵彻骨的凉。广袖不觉碰倒了才喝了半碗的汤,汤水零零洒洒,落了半身,也是未觉。
柳轶尘下意识伸出手去,想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拂开。下一息,她离了石桌,看都未看他一眼,向不远处的月门走去。
原本还亮着的天一刹那暗了下来,为柳轶尘的白袍染了一层不明不白的灰。
杨枝走到月门处,沙哑却沉实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你当真觉得,薛闻苍只是因为你才来的江州?”
“想必你也听说了,薛府想与江家联姻。不止是薛闻苍,整个薛家上下如今都对这仕途跃跃欲试。薛家韬了这么些年光养了这么些年晦,却不肯当真离开京城,你以为是在等什么?”
杨枝的身形顿了一顿,嵌在那月门中,好像一幅静止的画。良久,这画动了一动,一缕冰冷的声线自那画中传来:“柳敬常,你满腹心计、步步为营,又究竟为的是什么?”
“你要权势,可你如今已是三品重臣,只要辅佐好东宫,更进一步,不过是时日的问题;你要金钱,可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也不曾见你在意过;你要名望,可你连唾手可得的一甲都放弃了……你做了这么多,到底要什么?你说示人以真,求真,要一颗真心,可你呢?你又何曾以真心待人?何曾以真面目示人?”
明明是究问的话,说出来却十分平静。
翠竹旁的灰影一时沉默,良久,就在杨枝将移步时,一个如瓦片刮过石板般的声音缓缓道:“京城卯时城门一开,会有许多郊县的农民挑着菜进城来卖,一日至多不过几钱银子,却风雨无阻。卖完了菜,将怀中已浆掉的烧饼掰一块和着半凉的米汤吃,吃完去南城的木材铺子、铁器铺子找一份短工打,午饭便由铺子包一顿吃食。铺子专门雇了烧饭的婆娘,菜色莫说与燕归楼,便是临平街夜市的那些小贩也没法比,可舍得放盐,一把盐下去,便是再粗糙的米也能吃两碗饭,一下午的力气便有了。待干完半天活,若是能得出一点空来,便去西城的瓦子那偷摸看一场露天的把戏,买些家中要用的物什。遇着手头宽裕的时候,或是年节,还狠心打上二两小酒,切一块猪头肉,赶着关城门前回家,一家老幼快活一回。”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杨枝道,声音却不自觉缓了几分。
柳轶尘未答她的话,自顾续道:“槐阳街的胡饼三文钱一个,芝麻撒的满满的,老板是西北人,三年没回过家,想老婆孩子的时候便去对面的乐馆听一会琵琶声。可是太贵,听曲又不能不买酒,一场下来总得几十个烧饼,回回去了都觉得不值,打定主意下次再不去了。可大腿都拍烂了,到了下回想家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往里头钻。有人劝他,你真想听曲时就去人家乐馆墙根下蹭一会,何必花那个冤枉钱,但他却道,那琵琶女不要生计么,我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岂能占人女娃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