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明章安慰道:“伯母,你要注意身体。”
楚太太摇摇头:“我只想要小琛醒过来……”没说完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头栽进楚识绘的怀中。
李藏秋低声告知:“救上来太迟了,医生说苏醒的希望很渺茫,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楚识绘有些心烦:“妈,你听见没有?哭有什么用?”
楚太太叫嚷:“做什么准备?小琛一会儿就醒了,我做什么准备?!”
李藏秋见状主持大局,回头对儿子说:“李桁,你去办吧。”
这是要准备后事了。
李桁一走,外面的人陆续涌入病房,等待送最后一程,楚太太彻底崩溃,没完没了地痛哭起来。
项明章被堵在病房里,一时走不掉,他旁观够了一众人佯装出的哀切,便转身对着里间治疗室。
一整扇玻璃相隔,正对病床方便观察,不过降下几寸的百叶窗挡住了楚识琛的脸。
楚太太哭得力竭,捂着嘴巴由号啕变成抽泣,她瞥见项明章独自对着治疗室,上前说:“明章,你想看他的话,可以进去。”
项明章根本没那个意向,倒嫌晦气:“我怕打扰他。”
楚太太哽咽道:“没关系,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去送送小琛。”
项明章不得不答应:“……那好吧。”
进入治疗室,门一关隔绝了嘈杂声,项明章双手插着风衣口袋,慢慢走向病床。
实际上,他对楚识琛的印象很单薄,仅有几面,最早的时候楚识琛十几岁,还没长开,能看出五官底子不错。
上一次见是四年前楚喆的葬礼——楚识琛染着一头紫红色半长发,非常炫彩,戳在一片黑衣的宾客中,就像黑土地上长了颗火龙果。近看的话,楚识琛的脸色被衬得有些黯淡、虚浮,完全不像青年人该有的状态。
至于衣着,楚识琛一向潮得人胆寒,假如咽了气,都找不到一套合适的衣服当寿衣。
总之,这么多年糜烂纵欲的生活习惯,糟糕的审美,再加上无知的气质,天生的好皮囊早被糟蹋得不忍卒视。
今晚又在海里泡了不知多久……项明章真的不太情愿直视对方。
可他走到床边,一抬眼就停住了。
“楚识琛”安躺在病床上,面容干干净净,黑发似一捧乌云覆在额前,掩映住一双修眉。他的眼睛闭着,长睫静垂,肌肤呈现出冷水浸洗过的苍白,看上去冰凉而润泽,只有浅浅的眼窝被海水刺激得泛着红。
病号服微敞着领口,“楚识琛”的颈侧擦伤了一道,贴着纱布,他的左手压在胸前,仿佛在按着心脏祈祷。
那只手很漂亮,食指上戴着一枚古董印章戒指,银底镶嵌蓝玛瑙,凹雕的图案是一只衔着月桂叶的雄鹰。
这个人如斯眼熟,却又像素未谋面。
项明章始料未及地怔了片刻,等回过神来,病床上依旧那么静谧,甚至听不见呼吸声,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撑到天亮。
人之将死,应该告个别。
听着外面隐约的哭泣,联想楚家这几年的际会,项明章想到一对很贴切的挽联,给楚识琛当悼词也算抬举他了。
“与人何尤,可怜白发双亲,养子聪明成不幸;”项明章凉薄念道,“自古有死,太息青云一瞬,如君摇落更堪悲。”
黎明将至。
那张俊雅的面孔微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挽联出自《楹联丛话》
第2章
一九四五年春,港口码头,一艘轮船趁着月色抛锚起航。
岸上送行的人群模糊成一团,二层客舱的房间里,沈若臻脱下西装外套,在鸣笛声中松弛了身体。
战火无情,母亲与妹妹早已送往海外避难,不少亲戚也靠沈家获得了妥善安置。去年秋,父亲得急症病故,丧事简办,之后老管家护送遗体回宁波安葬。
昔日显赫的沈公馆人去楼空,沈若臻对外宣称要回故乡为父守孝,其实是进行安全转移。忠孝两难全,从他接任行长一职就做好了选择。
房间闷热,沈若臻解开白衬衫的一粒纽扣,将行李箱平放在床尾打开,不大的箱子空着一半,里面装着洗漱包、两套西装、一盒鎏金水晶火漆印章,是行长的公印。
沈若臻抽起夹层,内里放着几张未面世的抗币,由他督办,一个月前秘密制造并成功运送了一批,这些是他留作纪念的。
抗币之下还有一份报纸,版面正中,醒目地刊登着一篇“敬告国民——复华银行关闭公告。”
沈若臻亲自撰写,寥寥数言道不尽背后的殚精竭虑,再一次读罢,依旧是万千心绪难抒。
他平躺在狭窄的床上,手背搭着额头,食指间的玛瑙戒指质地坚硬,像针管抵着皮肤注入了镇定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