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徵摆了摆手否认,她是听祖父姚企安讲的,回忆着娓娓道来——
沈家在宁波口岸几代开设钱庄,是当时数一数二的巨富。姚家只是寻常小户,家里穷,姚企安十二岁就进了沈家做工,陪小几岁的沈作润一起长大。
沈作润极有胆略,早当家,二十岁决定兴办中国人独资的银行,联合同仁与外国资本分庭抗礼。
姚企安跟随沈家离开宁波,成为沈公馆的管家。
直到沈作润去世,姚企安带着沈作润的遗体回故乡安葬。
项明章暗忖,原来是主仆关系,妻女海外避难,只能由忠仆料理身后事,他问:“所以沈家当时没有别的亲属了?”
姚徵说:“还有一个儿子,沈少爷。”
项明章很意外,世代沿袭的庞大家业,唯一的儿子,不可能会置身事外:“那这个沈少爷当时没回宁波吗?”
姚徵涌起一阵酸楚:“这是祖父一辈子的心结,至死不能瞑目。”
姚企安带沈作润回宁波是在暮秋,第二年初春,沈少爷对外宣称回故乡守孝,其实是个幌子,他没告诉任何人自己要去哪里。
姚企安以前在沈家日日照顾,早已察觉沈少爷在秘密参加抗日活动,“组织”有安排,他不敢过问。
可他看着沈少爷长大,磕了碰了都要心疼半天,千般不舍沈少爷一个人在外颠沛,于是分别前二人作了约定。
沈少爷向姚企安承诺,到了新地方安顿下来,会寄信报平安。待战争胜利,疮痍平复,一定会回宁波去,到时请姚企安见证,他会在沈作润的墓前认罪磕头。
为一封平安信,一个重逢,姚企安苦苦等待了后半生,不敢离开故乡寸步。
饶是项明章一惯冷静,听罢也为之动容:“这么说,沈少爷没有回去?”
姚徵叹道:“那些年传言纷纷,有说他失踪,有说他逃到海外和家人团聚,更多的是说他被日军暗杀了。”
姚企安每逢听见都要发脾气,不让人乱说,然而年复一年,他始终等不到沈少爷的音信,他开始动摇,被缥缈的猜测重重打击。
姚企安越来越无望,他信佛,每天去寺庙敬香,求佛祖保佑沈少爷,到了晚年,他踏出寺门半步就会忧惧不安,便出了家。
法号是姚企安自己定的,忘求。
项明章明晰了,“忘求”是姚管家,他想起楚识琛提到的诗句,说:“‘忘求’二字有没有说法?”
“是源自一句诗。”姚徵道,“祖父没念过书,他说沈少爷小时候总念这句,他就记住了。”
姚企安以“忘求”为法号,也有忘却念想的意思。
项明章滋味难言:“那位沈少爷到底去哪了?”
无人知晓,姚徵也不知道:“他关闭银行之后,就没了消息。”
项明章问:“银行是他关闭的?”
姚徵说:“他是复华银行的行长。”
项明章屏住的气息陡地一松,那个被抹去痕迹的神秘角色、最后四年间的银行行长终于分明,原来是沈作润的独子。
这个遥远的、不曾谋面的人物叫项明章乱了心绪,他恳求道:“姚女士,您祖父对沈少爷感情深厚,一定留下不止这些信息,能不能再告诉我一些?”
谈话间姚徵从防备变得松缓,那位沈少爷留给姚企安一笔养活几代人的财富,让姚家因此改命,让她有资本开创事业。
从父亲到兄长,再到她这个家里的小女儿,以后是她的孩子姚竟成,会一代一代为沈作润绵延祭奠之事,这是姚企安当年的遗愿,也是姚家的报恩。
假如真的能找到沈家后人,不论亲疏,总算一种微薄的圆满。
姚徵思虑片刻,让姚竟成搬来一只木箱,结实厚重,看成色和款式是一件上百年的老物件儿。
沈公馆里珍玩不计,沈少爷只留下最要紧的几样,姚企安却每件都宝贝,走时收拾了沈少爷用惯的旧物,带回宁波保存。
老式木箱打开,有上下两层,第一层分成五角花格,每一个格子放着一样物品。
最大的中心一格,是一只双拳大小的白釉盒熏,宋代的款式,姚徵没拿稳,项明章伸出掌心托住,触手温凉。
姚徵道:“祖父说沈少爷公务繁忙,睡不安稳,每夜要燃香助眠。”
盒熏盖子的雕花积了一层污垢,项明章低头嗅闻,久置的陈腐气之外,有一股极淡的香味,很像楚识琛衣服上的迦南香。
第二件是玉珠算盘,就巴掌大,每颗珠子玲珑剔透,项明章又想起楚识琛说“拨珠就是打算盘”。
姚竟成在一旁好奇:“为什么这么袖珍?”
姚徵说:“沈少爷五岁用的,是沈先生送他的生日礼物,结果他学会后走到哪打到哪,总有叮当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