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之远(108)
远去的小船里,忽然传来轻软婉转的吴语歌声,随悠悠桨声,飘到岸上来。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啊……”
慢慢地,阿一红了眼圈。
“让我来,唱一支秦淮景呀,细细呀道来……”
突然,阿一跑了起来。那些年轻的姑娘们惊了一下,站在原地,看他沿着河堤随小船奋力狂奔。
“秦淮缓缓流呀,盘古到如今……”
小船随歌声越飘越远,是他一辈子也没拉近过的距离。
阿一蹲了下来,将漂亮的脸深深埋入膝上,失声痛哭。
路人行色匆匆,侧目投来视线,却不懂他之悲伤因何缘故。
——
有一天,阿一在街上独自逛水集。
这次的集会较之以往规模更大,来来往往,游人如织。
沿着曾经浣花走过的路线,从集头逛到集尾。街边那家卖俗不可耐花鸟图的摊子,早不知哪儿去了。同样的位置上,支起了一家卖蒸儿糕的铺子。
或许阿一喜欢吃甜食,便是这时养成的习惯。
他刚接过店家递来的纸包的蒸儿糕,还有些烫手。回身时,却将将与一青衣道人擦肩而过。
阿一怔住。心像被人猛然地敲了一下,呆呆地,注视那人的背影,脑子好像也溺死在擦肩而过时那淡淡的熏陆香中。
蒸儿糕掉在地上。
阿一像被人又猛然敲了一下脑袋,朝那背影追了过去。
这时却忽然觉得,世上所有人都在阻止他再见到那位道长。
人们朝着他的方向前仆后继地赶过来,他逆着人流,像溯流而上的鱼,拼命在湍流中摆动尾巴。摆呀摆呀,鱼儿却仍被湍流无情地向后冲走。
他眼睁睁看那道青衣身影距他越来越远。而他,甚至喊不出他的名字。
明明,明明曾擦肩而过的。懊恼,悔恨,绝望……又齐齐涌上他的胸口,让他一时难以自抑,呼吸艰难。
冷眼旁观的衣轻飏渐渐有了预感。
他看见自己提起笔,展开那张案上冷落已久的画纸,一笔一画,将百种情绪尽数勾勒,付诸白纸,付诸笔墨。可惜白纸无情,笔墨亦无情。
衬得那画,也愈发无情。
画上题的字衣轻飏已记在心底。
——只缘感君一回顾,从此念君朝与暮。
美人图,画成。
又不知过去多少年月,战火席卷这片土地,一船的人,一城的人尽数逃难。
来不及逃的,兀自哭天抢地。不愿逃的,如阿一之类,则麻木无神。那段时间,衣轻飏看他做的最多的事,除了睡,便是对着那幅画发呆。
城将破那天,他默默将画抱在怀里,躺在榻上阖上眼。
却没等来城破的消息。只听全城百姓争走奔告,天降神迹,一位不知从何而来的道长,独自登上城墙,竟以一人之力胜过叛军千军万马。
阿一蓦地睁开了眼。
万人空巷,倾城而出。他汇入奔走相庆、放鞭点炮的人群里,亦步亦趋,来到城门附近,于人山人海之中仰头望去。
青衣道士立于城墙之上,身形极高,背影薄如剑刃,引来众人注目欢呼。那欢呼声,仿佛他是从天而降解救一方百姓的天神。
一旁的知府正请他进城赴宴。
忽然,道士似有所感,从高处侧头看来。他眉高目深,侧脸无俦亦如当年,岁月未曾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阿一呼吸猛地一滞。不知为何,竟下意识地侧身,狼狈地躲进了旁边一间茶肆。
这次那人终于回顾,他却不敢再看。
阿一失魂落魄地回去。铜镜中的自己,眼角下垂,皱纹纵横,满头白发,老得不成样子。
却仍有不速之客到访。几个好心的街坊引来官府的差役,说是今晚知府宴请那位救了全城百姓的道长,但全城会唱曲的都跑光了,就剩他一个,实在没办法,便只能请他去。
阿一显出很慌乱的神情。
“我、我已老得不成样子了,哪能在那么重要的宴会上表演?”
差役们看清他的模样,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派了一个人回去告知知府。很快报信的人回来,神色却非常兴奋,说:“我报告知府大人时,那位道长也在,他指明要你去呢!”
阿一惶然不已。
他是那般仙姿卓越的人物,那般不食人间烟火……他竟不知道,也不能体谅,凡人是会老的吗?
他老成了这个模样,走路已有些打颤,需得拐杖搀扶才能平稳。牙齿也已疏松,早吃不得硬的东西,去年吃一个梨子,便磕掉了两颗牙。他满头白发,皮肤松弛,曾经容颜冠绝金陵城,如今便彻底为生命不可避免之衰老所彻底打倒在地。
他不能去见他。阿一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