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呢喃着。
生病被母亲细心照顾着的事情,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那时,她还没有离开栖镇。
只这一句,他们两个人之间,就又陷入了冗长的沉默之中。
或许这样的深夜最适合剖析自己内心里藏了好久,从不轻易对人言的心事,或许是他那双犹带几分担忧的双眼令她的那颗心多了几分感触。
她忽然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起自己的往事。
说起自己的那个在童年悠长的青石板路上一去不返的父亲,说起那个曾那样深爱她,为她吃苦受累,供她上学读书,将她捧在手心里,后来却又打她骂她,逼迫她去做那许多不愿意的事情,逼迫她融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的母亲。
说起在郑家的那几年。
说起她离开郑家之后,在栖镇的那一年。
她的声音低低的,温软柔和。
可能是这么多年,有许多的事情还是无法令她释怀,所以此刻仍然牵动了她的情绪,让她的眼角有了泪意,甚至于嗓音都有点颤。
而卫韫或许一早便猜想过她的种种身世,却未料到,原是这一种。
在这个世间,她仍有一位母亲在世。
但她的那位母亲,却未曾在她最脆弱的那时候,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甚至于,伤害她,虐待她。
卫氏满门覆灭的那一日始,卫韫颠沛人世多年,他早已不是一个仁慈的人。
但仿佛在毫无意识地细微时光流淌间,他已将自己心底最后仅存的那一处柔软,竟全都交付给了她。
于是此刻听着她过去的种种,他很难不为之心疼。
他深知一个人在这世间活着有多么的不易,更何况,她还仅仅只是一个姑娘。
她看起来,分明是一个再柔弱不过的女孩儿。
但她却终令卫韫一次又一次地对她刮目相看。
脱离一个有血缘的亲人,何况那个人还是她的母亲,那终究是一个尤其艰难的选择。
毕竟,那个深深伤害过的她的人,也曾那样真切的爱着她。
便是这样爱着也恨着的血缘纠葛,应是这世上,最难说得清的事情。
卫韫实则,也深有感触。
譬如他与曾经的父亲卫昌宁一般,他恨卫昌宁要他隐忍,要他谦让,要他此生如尘,要他犹如浮萍一般的活着,想当然地为他安排好一切,且不容许他有半反抗。
他也恨卫昌宁口中说爱着母亲,却在母亲方才去世不久,便听从了三房主母的话,取了那个商户女。
后来商户女明里暗里的苛待,也被懦弱的父亲刻意忽视。
只因他无法得罪主母,亦无法得罪自己这位新娶进门的身为三房的钱袋子的妻子。
但到了卫家灭门那日,终究还是他的这位父亲,划了宗谱上他的名字,拼了性命将他送出了郢都。
至今都无人知晓,当年被灭了满门的卫家,原还有着一个幸存者。
他与父亲之间的事情,怎么可能说得明白?
她当初的境况又与他有所不同,但她能在那般年少的年纪,毅然选择暂缓学业,离开她的母亲,便已是尤其勇敢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既选择了离开,便已是再难原谅了。
而女子在这世上,总是不易的。
于她而言,仿佛这世间加注在她身上的不幸,都化作了她不断前行的动力。
即便她每日都要出去赚工钱,即便她的生活如此拮据,她也不愿接受他的金银馈赠。
像是一节翠竹似的,她纤瘦的腰总是直挺挺的。
她是个极有尊严的女孩儿。
而他,也愿保护着她的自尊。
“我以前觉得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谢桃忽然说。
“但是遇见你,我又觉得自己一个人好难……”
在暖黄的灯光下,她望着手机屏幕里的靠在床柱边,散着乌浓的长发,拥被而坐的年轻公子,轻声问:“你说,要是我们一辈子,都只能这样,那该怎么办啊?”
“我触碰不到你,你也触碰不到我……我们之间,永远隔着,那么远那么远的距离。”
她的声音变得飘忽起来。
“就算是这样……你也没关系吗?”
卫韫动了动喉结,嗓音忽然有点干涩:
“即便如此,”
他顿了一下,语气里带着几分郑重,“我也会以这样的方式,一直陪着你。”
卫韫几乎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但今晚,在面对她那双黯淡的双眼时,他却就那么脱口而出了。
几分冲动,却也不是一时所起。
是了。
本该是这样的。
这世间,能令他动心的,不就只有她一人而已?
故而此生,他不守着她,又还能守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