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番外(9)
秦肃说道:“睡觉。”
“我睡不着。”静王站起身,走到贴了淡绿窗纱的棱窗前,“阿肃,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很傻啊?”
横梁上寂静无声,隔了一会儿,秦肃才道:“很傻。”
洛湮华不禁一笑。
“今天,凭渊察觉你的气息了。”他复又说道,“他是寒山派的高徒,不知道若是和你过招,谁比较厉害。”
“我在生气。”秦肃简短地说道,意思是说因为生气才被发觉,又道:“可交手一试,我教训他一顿。”
洛湮华有些啼笑皆非,秦肃生气时,就会多说几个字,看来确实是动怒了。他说道:“洛君平就是那样的人,气量窄,睚眦必报,用不着为他动气。而且他每隔一段时间就来闹一次,无非是太子指使的,父皇也默许不管。他们不喜欢我过得太安静,没有这一茬,也会生出别的事端来。”
秦肃没出声,静王又说:“我本以为,凭渊在翠屏山那么多年,该不会想回到洛城了,没想到他还是回来了。我见了他,起初觉得放心了些,可是再想时,又更不放心了。”
秦肃的声音又从头顶传来:“不可爱了。”
“谁能永远像小时候那么可爱。”静王失笑道,“我看得出来,寒山真人必定花了许多心血教导他。说了你别生气,阿肃,虽然你长他八九岁,我看你未必揍得了他。”他停顿一下,发觉词语颇像在撺掇秦肃去找宁王打架,又说道:“凭渊年龄尚轻,你不用生他的气,当年的事,他毕竟蒙在鼓里。况且他自己也说了,不会再来了。”
秦肃很想对静王说,洛凭渊如今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护着的孩子,虽未羽翼丰满,也非旁人所能欺侮,与其担心他,不如先顾好自己。但他没有说出口,只道:“再说。秦霜后天来。睡吧。”
静王应了一声,秦肃未得命令,不会去找安王或宁王的麻烦,他倒是很放心。说道:“小霜来时,进出不用再避着杨越。”
秦霜是秦肃的弟弟,近年来一直在湖广和江陵等地经营,静王知道他每次前来洛城找自己,都是有要紧事,秦肃是要他好好休息,免得心神不济。
他说了一阵子话,心情已松快了一些,于是走回床榻边,解衣就寝。
月光在室内地上铺了一层银辉,的确如诗句所说,宛若清霜。洛湮华合上了帐子。
在睡梦昏沉间,他仿佛又见到了十多年前,只有两三岁、四五岁的皇弟洛凭渊,圆圆的小身体,胖胖的胳膊和腿都像藕节一般,白嫩玉雪,走到哪里都跟着自己,抱着腿叫皇兄。受了委屈或者做错了事怕责罚,就跑到他的寝殿里,躲在被子里哭,要皇兄安慰,无论贴身宫女青鸾怎么哄劝都不理。后来到了六七岁,还是跟着他,仰起脸用水灵的黑眼睛看他,满是孺慕和依恋,手里有时牵着雪团似的皇妹洛雪凝。母后瞧见了,会含笑让他把这宫里最小的两个娃娃带到凤仪宫正殿,给他们吃酥酪,一边问自己的功课进境。如嫔有时在侧,端静娴雅地坐在一边,偶而看向凭渊的眼神却热切得近乎执着。
那时,天宜帝对他的教导极为严格精心,太傅都是当代大儒,有的风骨萧然,有的饱历世故,所学除却典籍诗文,治世之道,还有帝王筹算。习武时,除了军中将领入宫教习弓马兵法,母后江璧瑶又让自己修习上乘内功,舅父有时也抽空进宫,查看他的进境,加以指点,好早日于此道登堂入室。总之,文韬武略将自己的时间塞得满满的,有时竟很羡慕几个在别宫一起读书的皇弟。
他对洛文萧和洛君平儿时的记忆并不很深。洛文萧总是恭恭敬敬地给他行礼,不说一句错话,宫中都说二皇子温文知礼。而洛君平小时常带几分不平不忿,长大就透出些阴狠。临翩年龄也还小,宫里几十年来就没有过那么漂亮的孩子,天宜帝极为宠爱,养出了个目下无尘的性子。
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洛湮华恍惚地想道,是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还记得那些早年情景,几个各怀心思的皇弟,怎么会有心情和时间去回忆儿时。
重华宫中的人,从来不提往昔发生过什么,更不会回忆已逝去的人,只要将血迹擦拭干净,将打碎的东西扫走,换成新的,就可以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太液池边的垂柳年年抽出嫩绿的新叶,在春风里拂动,后宫中依然莺歌燕舞,到处都是繁丽的衣饰,曼妙的纤腰,还有明媚的眼波。
天宜帝待他刻薄,但他还是感谢这位父皇给了一座府邸,让自己在其中安静地生活了这些年。在重华宫里,他总是感到韩贵妃那双工于心计的眼睛透过重重宫墙,不住地向他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