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番外(597)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皇帝的神态:“太子素日纯孝,闻说自从不慎犯下过失,惹得陛下不快,日日在府中痛哭忏悔,忧惶自责,迄今已是半载有余;想陛下又何尝不是心中记挂,以致烦扰难安。臣忝居其位,便须善尽人臣本分,斗胆请陛下宽免太子,既是全父子之情,又可如昔日般嘱其协理国事,为君分忧。此其二也。”
天宜帝见他一席话面面俱到,看来迟迟不处理东宫,倒是被臣下窥见了空隙,不禁哼了一声:“辅政莫不是糊涂了?这般一个孽障,朕恨不能赐他自尽以谢列祖列宗,何谈协理国事!”
“太子资质聪颖,所缺者不过年纪尚轻,行事难免有失当之处。”薛松年道,他听出皇帝虽然语气不悦,却有松动之意,心下更增了几分笃定,“既然已深自悔过,陛下何不给一个将功折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毕竟,是陛下当初力排众议,二皇子方得以被立为储,想来必定克尽所能,绝不至再让陛下失望。”
天宜帝的目光一凝,对方最后一句话,极其准确地点中了他的心事。长嫡承统,万世政法,自古莫不如是。朝中臣子都是圣人门下,自然要拥立嫡长,纵然他赐死皇后,将洛深华改了名字,意思表露得再明白不过,群臣依旧冥顽不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前仆后继地维护皇长子。触柱死谏的、廷杖伤重不治的,一只手数不过来,为了压制争议、另立太子,他着实动用铁腕,花费了极大气力,甚至还考虑过立韩贵妃为后。
几番君臣较量下来,最终目的达到,造成的影响却不可谓不严重。自辅政颜存异告老致仕,大学士章远道病死异乡,朝中已久未出现气骨卓然,胸怀治世经纬的名臣。百官虽噤若寒蝉,不再为皇长子说话,但直到如今,二皇子的储君之位仍透着那么一丝尴尬。
天宜帝是绝不愿承认做错的,昔日阴霾尚未散尽,如果时隔六年舍弃太子,不仅要再度面临立储难题,而且与琅環平反一样,意味着自打耳光、颜面无存。他对洛文箫失望透顶,之所以迟迟未曾废黜,这一层实在是其中的重要原因。
想到太子在自己面前确实恭顺,又得到文臣支持,他不由深思起来,再如何犯错,洛文箫至少是能够掌控的。至于薛松年为何尽力求情,他反而不太关心了,无非是顺应君心,以及利害使然。前几日,户部侍郎钟霖在宁王的支持下,上本奏请继续推行清丈田亩,将范围扩大到禹周境内七省之地。或许就是这件事使得一干力持反对的臣子沉不住气,将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急着一同保奏。薛辅政倒是老谋深算,连自己与静王之间的矛盾也一并算了进去。
“太子搅起过多大的乱子,薛卿必然知晓,朕如何还能放心委以重任。”他缓缓说道,“你一再为他进言,可曾想过其中风险?正值多事之秋,倘使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谁能承当责任?”
语气波澜不惊,薛松年听在耳中,却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如同先前所料,皇帝果然动了心,有意启用太子,却又担心惹出比二月十五更大的祸事,收不了场。
“殿下往日奉旨行事,每每分寸得宜,并无不妥。臣与王侍郎等人愿以身家性命具保,请圣上下旨开释东宫,以安定朝局民心!”此刻已到了见真章的关头,容不得躲闪犹豫,他沉声道,“再者,陛下为九五至尊,凡事乾纲独断,一言九鼎,谁能置喙?天子之怒,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而今四海升平,又有何等麻烦能威胁到陛下?”
御书房中气氛一时凝滞,天宜帝眸光深沉,若有寒芒逼人,薛松年脸色平静,并无闪避。过了片刻,皇帝才收回审视目光,淡淡说道:“薛卿的意见,朕已经明了,自会做出决断。忙了半日,朕也累了,你且道乏吧。”
从头至尾,皇帝和辅政谁也不曾点破一字静王、琅環,或是太子暗通敌国之事,然而二人一来一往间,已经围绕主题完成了彼此试探。薛松年离开宫城时,对连日筹谋获得的效果还比较满意,天宜帝虽然没有立即颁旨,但凭着他对皇帝的了解,距离下定决心不会很久。云王回京,太子复起,京城的局势将再一次变得复杂难解。
他已仔细分析过,静王目下最缺少的就是时间与体力,然而,想尽快伸冤就势必要搬开太子这块绊脚石,皇帝刚刚赦了太子之过,正是重新扶助、粉饰太平的时候,洛湮华越是联合其他皇子攻击洛文箫,天宜帝在脸面上就越下不来台,心里也会愈发气恨。自己背后推波助澜,只消促使双方多冲撞个一两回,待到矛盾激化,那便再无转圜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