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卿卿(269)
结香跪在床前,脸色是木然的,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泪痕。
这丫环从前有一张很讨喜的圆面孔,总是能逗姜宛卿开心。但自后战乱后被姜宛卿接到宫里,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圆圆的笑脸变成了苦瓜脸,一天到晚也难得笑一下。
他怕姜宛卿看着心里不是滋味,曾经想用一个小错把结香打发出东宫,并且是明贬暗降,实则给了结香一个不错的差事。
但姜宛卿无比惶急,好像他要夺走她什么要紧的东西,拼命求他饶过结香,他只得由着她。
只是每看见结香一次,他就忍不住要皱一次眉头。
此时风昭然看见结香,难得地不想皱眉。
因为结香没有哭。
这很好。说明姜宛卿没事。
“娘娘什么时候睡下的?”
风昭然放轻了一点声音问,怕吵醒床上的人,帘帐低垂,床上没有动静,想来睡得挺好。
“一个时辰之前。”结香仿佛成了一个木头人,声音硬梆梆的,“我在给她看凤冠,她看见了。”
风昭然这才注意到放在窗下案前的凤冠,上有九龙九凤,珍珠四千四百一十二颗。是他亲手画好的图样,暗中交给张述赶制。
卿卿生得明媚,一定要用世间所有的珠光宝气,方能配得上她的艳色。
“陛下不看看娘娘吗?”结香空洞地问,“她一直在等你,虽然她不说。但我知道,她一直在等……”
不像是从前少女时代的雀跃,也不像是刚入宫时的挂念……姜宛卿脸上一直有一种等待的神情,仿佛马上就有什么她等待了许久的东西要来临。
结香想来想去,娘娘一生所期待的,也只有陛下。
风昭然感觉到自己的心突如其来地无限柔软了下去。
这种心软的感觉,每一次踏进东宫都有。
当他负手走进东宫,面上虽然平静无波,涟漪却早就一圈圈扩散,心脏就像被春风解冻了一般,一层层舒展开来。
还没有见到她,单只是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她,他的心便已经开始怦然而动。
但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她就在帐后,他却不想揭开那个帘帐。
“算了,”他说,“让她睡吧,朕还有事要忙,先走了。”
“陛下!”结香的声音尖得像是能刺穿人的耳朵,“她都死了,你连一眼都不肯看吗?!”
风昭然倏然转身,胸中杀意弥漫。
但是不能,这宫里任何一个宫人他都能随意处置,独独不能能动结香。
因为这笨丫头是她的宝贝眼珠子,稍稍动一下,她便会生气。
“好好服侍你的主子,再多言,杀无赦。”
风昭然沉声扔下这一句,便要离开。
“小姐!”
结香发出一声嚎哭,扑在床畔,“原来这就是你守了一辈子的人,你不值啊——”
帘帐被掀动,露出缝隙。
缝隙间,风昭然看到了姜宛卿的脸。
他看过她孩童时滚圆的小脸,看过她少女时含苞欲放的心形面孔,看过她长成之后盛放如牡丹的明艳姿容……他从来没有想过会看到这样一刻,那张永远带给他春风与温柔的脸上,覆盖着一层明显的灰色。
这是死亡的颜色。
——皇后娘娘她……薨了。
——去送送她吧。
——她都死了!
所有的声音这才真正传到风昭然的耳朵里,像一支支冰冷的刀刃穿透胸膛。
他整个人晃了晃,下意识捂住心口。
这完全是身体自己的反应。他的脑子根本感觉不到痛。
他只是觉得冷。
感觉自己身在噩梦,却无法醒来。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他对自己说。
他深深呼吸,稳住心神,过去给姜宛卿把脉。
结香吃惊地看着他。
他把脉的姿势熟练而自然,仿佛不是来送行而是来看病的。
脉门上一片寂静,像一扇永远不准备再开启的房门。
那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又涌上来,风昭然用力把它镇压下去。
没事,没事。还可以试试鼻息。
于是结香就见他的手一直悬在姜宛卿鼻端,仿佛要试到地老天荒去。
“陛下……”结香忍不住出声。
风昭然停下手,下一瞬,他掀开了被子,侧耳伏在姜宛卿的胸膛上。
他想去找心跳。
她最容易害羞,离得近时,他能轻而易举听见她的心跳。
扑通,扑通,像是有只小鹿在里面四处乱撞。
他摒气凝神,听了又听,这一次,他没能找到。
她的脉搏、她的呼吸、她的心跳……一个也没有找到。
看来当真是死了——他的脑子代他下结论,清晰又明确。
而他本人的一部分好像被一层透明的罩子罩着,完全没有一丝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