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臣(10)
“记得了,记得了!”苏霁背手站着,暗自撇嘴,心下嘀咕:当年那个动辄掳袖子挽胳膊的小屁孩哪里去了?
“火势正好,咱们来烤东西吃!”只见他又不知从哪里撅了两段树枝,飞快削去横生枝叶,一根秃枝在盆里划拉,朝苏霁道:“添火啊!”
“烤……东西?”苏霁皱皱眉,蹲下将余下的纸张一页页填进去。
“好吃的东西,”络绎眉眼飞扬,从怀里掏出几样物事。
苏霁定睛细瞧,只见那是几个泥球,两头略扁,中段浑圆,透着一股子土腥味,“这……当真要吃?”
“是地瓜,”络绎用拇指搓着上面的泥,“别看它模样不济,但味道可不赖!”见苏霁还在犹疑,又道:“殿下你放心,有我在,绝不能吃坏肚子!”
苏霁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是络绎甚是心灵手巧,这会功夫,泥球已被扒干抹净架于火上,享受着欲仙欲死的寒风火炙之刑了。
只见络绎时而翻搅下盆里的灰烬,时而翻转下光秃的树枝,时而翻飞下无用的手稿,不消一刻,那几颗被称作地瓜的东西开始散出奇异的香味,赭色的外皮开裂,渗出腻香的油渍,露出金黄的瓤肉。苏霁冷眼观着,看到最后一张火引被丢进去,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霁”字,雨雪消融,云破月出的霁,在滋啦作响的地瓜香气里,羽化了。
“香吧?”络绎面带得色。
苏霁笑而不语,口水憋在肚子里。
忽觉腿上一暖,一个毛物拱了过来。
“呜……”乌云盖雪的姑娘不知何时现身,精瘦的身子咋呼的毛,嘴叉子一滴涎液丝般闪耀,它蹭在他的怀里努力作出从未曾见过的温软模样,苏霁鼻子一酸,反倒宁愿它依旧张扬着爪牙一心向外了。
络绎嚷了声:得了!苏霁接过流油的玩意,小心扒出一块瓤肉,吹凉先喂了姑娘几口,直到猫奶奶吃饱洗脸,这才拨皮慢慢咽下,啃西瓜都没这么仔细。
络绎吃得快,吃完就抱着腿看苏霁吃。
火盆慢慢熄灭,空气里充斥着甜香及一味药似的糊味,春寒料峭,阳光淡薄,两人不约而同靠近火盆,肩并肩挨着,汲取那点和暖。
苏霁半眯着眼,头枕着墙,络绎以为他睡了,他却忽然醒了。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呢。”
络绎一愣,接道:“殿下问络绎?”
苏霁闭着嘴笑笑,狠狠摇了摇头,又继续眯起眼梢。
苏霁穿着一件单袍,衬里的毛边都翻了出来,想必当初也是风光过的,素白缎面上隐隐绣着青色山水斜走着金银丝线,只是下水洗磨太多,青白混到了一处去,看着更显落魄。
看着看着,络绎就想起自己当初那句气话来——殿下不妨努力看看,千万不要落魄了……否则我会笑死。
怎么可能不落魄?
络绎却笑不出来。
这一年,他努力对他好,想让他快乐,把自己有的和没有的通通给他,可是一切努力都在苏霁偶尔问来的一句话里败下阵来。
苏霁常问:“络绎,你终究能陪我多久呢?”
“永远。”
“永远……吗?”
“恩,永远。只要殿下在,络绎就在。”
永远有多远,谁知道?对话每每结束在苏霁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里,他不知道,络绎的永远到底有多远。
可是这次,对话的内容不太一样,苏霁细长的睫毛抖了抖:“络绎,走吧。”
络绎一惊:“走哪去?”
“太子那,父皇那,你祖父络奉宇大将军那,总之,都好过在我这耗着。”
“殿下,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信儿了?”
苏霁避而不答,反问:“络绎,你家人待你可亲厚?”
络绎一怔,自然答道:“当然亲厚!我爷爷就我爹一个儿子,我爹也就我一个儿子,不亲我,亲谁?”
络绎的父亲络成赐早在十年前西疆一役中战死,皇上为抚恤忠将,特别开恩许其在祖庙设灵堂,文武百官,贩夫走卒均可参拜。苏霁曾有幸目睹那一幕,络绎的祖父络老将军铁打似的汉子捧着御赐的“历代忠良”牌匾哭得大雨滂沱,个中哀痛自不足外人道,忠义是否真能千古?
金瓦的庙堂,雪白的挽联在苏霁幼时的记忆里占着最浓重的一笔。
其年他七岁,络绎六岁,两人兴许见过也未可知,只是络绎那时尚躲在乳母身后偷抓供桌上的蜜饯果子,而苏霁却在想,将来等他继位,可有忠将如斯乎?
记忆蹁跹,恍惚便是半晌,回过头来,发现正被络绎忧心忡忡的看着,他定定神,斟酌着道:“那你更该图个好前程,为自己,也为络家……络老将军难道没教你?”